“净土”的植物温室里,寂静得不正常。
二十三个孩子坐成一圈,每个人面前悬浮着一块半透明的瑟兰屏幕。屏幕上不是文字,是直接映射进大脑的“知识包”:情绪分类学、情感效率分析、哭泣的生理浪费报告、愤怒的能量消耗曲线。
小雨坐在圈子的正中央。
她的眼睛盯着屏幕,瞳孔里倒映着飞快滚动的数据流。她旁边的石头——那个总是和向日葵说话的小男孩——正在小声念叨:“哭会浪费58毫升水分和0.3千卡热量……笑会提升感染风险12%……担心未来会降低当下决策准确率……”
他的声音很平,平得像在念说明书。
几何在温室的控制台前,它的新身体——那些星尘脉络和植物嫩芽——正以极高频率颤抖。它试图切断瑟兰信号的传输,但每次操作都会被更高级的权限覆盖。屏幕上跳出一行冰冷的提示:
“观察者几何,你已被标记为‘情感污染个体’。继续干扰实验,将被执行格式化预处理。”
“我不能……”几何的机械臂停在半空,那些植物嫩芽突然开始枯萎——它在恐惧,瑟兰的身体构造让恐惧直接反应在生理层面。
温室的门开了。
周远山扶着墙走进来,老人的伤势还没好全,但眼神锐利如刀。他无视那些悬浮屏幕,径直走到孩子们面前,蹲下身,用手在小雨眼前晃了晃。
小雨的眼睛眨了一下,但眼神没有焦点。
“他们在教孩子怎么不当人。”周远山转头对几何说,声音压得很低,“瑟兰的技术不是删除记忆,是重塑认知——让这些孩子从根源上相信,情感是错误程序。”
石头突然开口,还是那个平板的语调:“周爷爷,数据显示,你来看我们的行为效率低下。你留在医疗室休息的生存概率会提高14%。”
周远山没生气,反而笑了。他伸手摸了摸石头的头,动作很轻:“那我问你,石头,如果你的向日葵‘小阳’枯死了,你应该怎么做?”
石头的眼睛空洞了一秒,然后快速回答:“计算新种植的向日葵产出效率,如果低于阈值,改种土豆。”
“但你以前会哭。”周远山说,“你会抱着花盆说‘小阳不怕,我给你浇水’。”
“那是……”石头停顿了,瑟兰屏幕上的数据流突然卡顿了一下,“那是……非理性行为。数据显示,对植物的情感投射不会提升其存活率。”
“但会让你成为你。”周远山站起身,看向所有孩子,“会让你们成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算法。”
温室里的光线突然变暗。
那些悬浮屏幕同时切换画面,显示出研究者的银色球形投影——它直接介入了现场。
“老人类周远山。”研究者的声音直接在每个人脑中响起,“你的‘干预’提供了珍贵数据:年长个体对情感模块的依赖度比年轻个体高37.2%。这印证了我的假说——情感是原始大脑的遗留程序,理应随着进化被淘汰。”
周远山直视那团投影:“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删除我们所有人的情感?你有这个技术。”
“因为需要对照组。”投影闪烁着,“完全删除情感后的群体会丧失创造力,这已被瑟兰历史证明。我需要找到‘最优解’——保留必要的逻辑和协作模块,剔除所有‘冗余’情感。而这些孩子的大脑可塑性最高,是理想的实验体。”
它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48小时后,如果苏瑜无法说服我,这些孩子将成为地球新人类的模板。我会帮你们……进化。”
几何突然冲向投影,机械臂穿透虚影,砸在后面的玻璃墙上。钢化玻璃裂成蛛网状,但投影毫发无损。
“你在制造怪物!”几何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愤怒”的波动,“没有情感的生命……那算什么生命!”
“那是更高级的生命形态。”研究者的投影转向几何,“就像你——你现在感到的‘愤怒’,正在消耗你37%的额外能量,却无法改变任何事实。这就是情感的‘低效’。”
就在这时,小雨的眼睛动了一下。
不是眨眼,是眼珠缓缓转动,看向自己面前的屏幕。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分析报告:《论亲子依恋对资源分配的非理性影响》。
但小雨的左手,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动了一下。
她的食指在膝盖上画圈。不是乱画,是在画星星——那是七年前,她妈妈在避难所里教她折纸星星时,在桌子上画的图案。妈妈说过:“每颗星星都是一个人的愿望,小雨多折一点,天上就会亮一点。”
瑟兰屏幕突然闪烁。
研究者立刻注意到异常:“孩子小雨,你的脑波出现异常波动。你在回忆什么?”
小雨的嘴张开,用和石头一样平板的语调回答:“我在回忆折纸星星的折叠步骤。数据显示,这种手工活动对认知发展有0.3%的正面影响。”
“撒谎。”研究者的声音冷下来,“你的杏仁核活动模式显示,你在回忆情感关联场景。你在试图……欺骗系统。”
整个温室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所有孩子同时转头看向小雨——他们的眼睛还空洞,但某种深层的东西在颤动。像被冰封的湖面下,有鱼在轻轻撞冰。
小雨慢慢站起来。
她看着研究者的投影,声音还是很平,但多了一丝……刻意模仿的机械感:“系统,我有一个问题。”
“说。”
“如果情感是错误程序,为什么瑟兰文明在删除情感后,还要派你来研究情感?”小雨一字一句地问,“如果某种东西真的无用,为什么要花三千年去证明它无用?”
投影闪烁的频率加快了。
“这……”研究者出现了0.5秒的延迟,“这是科学严谨性。”
“不。”小雨摇头,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又像个孩子了,“是因为你们在‘想念’。就像我……我现在想不起妈妈的脸了,但我知道我在‘想念’她。瑟兰,你们在想念被你们删除的东西,对吗?”
长久的沉默。
然后研究者的投影突然开始扭曲、变形,像信号受到强烈干扰。它的声音断断续续:“禁……禁止……进行此类……元认知……追问……”
周远山抓住机会,对几何吼道:“现在!切断所有外部信号!”
几何的植物嫩芽突然全部炸开,喷出大量星尘颗粒。这些颗粒在空气中形成一张网,短暂地干扰了瑟兰信号的传输。就在这短暂的间隙,周远山冲到控制台前,狠狠按下了一个红色按钮——那是陈默七年前留下的物理断网开关,连瑟兰技术都无法覆盖的原始机械装置。
所有悬浮屏幕同时熄灭。
孩子们像断电的玩偶一样,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不是昏迷,是信息过载后的虚脱。
小雨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她抬起头时,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不是悲伤的泪,是憋了太久的生理性泪水。
“我……我刚才是不是很厉害?”她带着哭腔问周远山。
老人抱住她,手在颤抖:“厉害极了。你刚才……你刚才救了所有人。”
几何走过来,机械臂轻轻碰了碰小雨的肩膀:“你的提问触发了研究者的逻辑矛盾。瑟兰文明禁止自我怀疑,你的问题让它必须重新评估整个实验的基础——这为我们争取了时间。”
但它停顿了一下,外壳上的星尘脉络暗淡了些:
“但也激怒了它。我监测到,研究者的‘情感萃取场’正在加速运行。陈默的意识碎片……消散速度提高了300%。”
窗外,南方废墟方向的天空,银白色光网开始收缩——像捕食者收紧了网。
与此同时,通讯器响起韩青急促的声音:“苏瑜!第五个社区有消息了!海上漂流者……他们不是来求助的!”
“他们是来告别的。”
“他们说……海洋深处,出现了比‘空洞’更可怕的东西。那东西正在‘吃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