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彻底沉了下去。
陈阳带上门时,顺手关掉了走廊的灯,丁凡办公室门口的光亮被瞬间抽走,只剩下一道门缝,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丁凡没有动,办公室里唯一的光源,是那台与世隔绝的电脑屏幕,冷白色的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温度的古罗马雕像。
桌面上,摊开的是两份文件。
一份是刚刚敲定的,关于南州考察团的接待方案,字里行间都是“交流”、“学习”、“共建”之类的温热词汇。
另一份,是陈阳打印出来的,关于南陵市委书记林德义的公开履历。照片上的林德义,方面大耳,笑容可掬,一副标准的基层实干家模样。
丁凡的目光,却穿透了这两份文件,望向了更深的地方。
他想起了王建国在云水谣茶社说的话。
“对付他,需要一把真正的猎枪。而子弹,就是民意。”
“你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兽潮,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奔跑起来。”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陈国华。
而林德义,就是陈国华在南陵豢养的一头用来抵御“兽潮”的恶犬。
丁凡的手指,轻轻滑过林德义照片上那张和善的脸。系统回溯中,也正是这张脸,在听闻矿难瞒报成功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然后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普洱茶。
人命,在那口茶的价值里,不值一提。
丁凡缓缓拉开抽屉,将那个黑色的U盘拿了出来,重新插入电脑。
屏幕上,那张错综复杂的江海省权力网络图再次亮起。他熟练地放大地图,找到了南陵市的节点。那条连接着林德义与陈国华的粗壮蓝线,在黑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陈国华一手提拔的嫡系,南陵市是其重要的政治与经济后院。】
这句注释,像冰冷的铁链,将两人的命运牢牢锁在一起。
丁凡终于彻底明白了王建国的布局。
王建国刚刚坐稳省委的头把交椅,根基未稳。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以震慑所有宵小、巩固他权威的胜利。而陈国华,这位盘踞江海多年的省委副书记,本土派系的领袖,就是他面前最大的一座山。
直接向陈国华开战,无异于政治自杀。陈国华的根系遍布全省,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王建国自己就会被反噬。
所以,他需要一把刀。一把游离于省委权力中心之外,却又锋利无比,能够精准切断陈国华根系的刀。
这把刀,就是他丁凡。
而南陵,就是王建国为他选定的第一个下刀处。
看似是环保厅的交叉检查,实则是王建国递过来的一张手术许可。看似是丁凡在为“血色矿山”的冤魂复仇,实则是王建国在向陈国华的势力范围,发起的第一次试探性攻击。
丁凡忽然感觉有些冷。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手,是那个站在棋盘外,俯瞰众生的审判者。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仍然是一枚棋子。只不过,是从一枚普通的兵卒,变成了一枚可以左右战局的“车”。而王建国,是那个与他并肩而坐,却始终隔着一层迷雾的盟友。
他们共同的敌人,是棋盘另一端的那头巨兽。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系统面板上那超过一千万的正义值,像一片浩瀚的星海,静静地悬浮着。扳倒李卫东,让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资本。这笔资本,足够他对一个省部级高官,发起一次全面的“回溯”。
但,然后呢?
拿到陈国华的全部罪证,然后像对付周文海一样,匿名寄给中央巡视组?
丁凡的指尖,无声地敲击着桌面。
不,不行。
周文海倒台时,王建国只是一个觊觎者。而现在,王建国是执棋者。任何足以动摇省委格局的行动,都必须在他的默许甚至配合下进行。直接捅到中央,等于绕开了王建国,破坏了他们之间最根本的信任。
他必须在王建国划定的规则内,赢得这场战争。
所以,他不能直接动陈国华。他必须先剪除其羽翼,削弱其实力,制造出足够大的民意声浪,最终让王建国,甚至让中央,有一个无法拒绝的、拿下陈国华的理由。
就像剥洋葱。
林德义,就是那最外面、最脏、也最容易剥掉的一层皮。
丁凡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陈国华的节点。他点开详情,里面是王建国收集的,关于陈国华的所有信息。
履历、家庭、人脉、政绩……甚至包括他儿子在哪所国外大学读书,他妻子最喜欢哪个牌子的奢侈品。
丁凡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陈国华的履历上。他从一个乡镇干部起家,一步步走到今天,用了三十五年。他的晋升之路,几乎每一步,都伴随着一个或几个政敌的“意外”落马或调离。他的权术,早已炉火纯青。
这是一个比林远山、周文海加起来还要可怕的对手。
丁凡的内心,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手握系统、掌控一切的轻松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打怪升级,这是一场赌上了他和王建国政治生命的决战。
赢了,海阔天空,王建国将彻底掌控江海,而他丁凡,也将获得一个稳固无比的后方,去实现他打造“清廉之城”的理想。
输了,万劫不复。陈国华的反扑,将会是雷霆万钧,他和王建国,都将被碾得粉身碎骨。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电脑风扇发出的细微嗡鸣。
丁凡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扳倒林德义,只是前菜。
我的下一个目标,是省委常委,省委副书记——陈国华!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便像一颗烧红的钢钉,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脑海里。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彷徨,在这一刻尽数褪去。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专注。
他关掉了那张复杂的权力网络图,新建了一个加密文档。
他没有写什么计划,也没有罗列什么步骤,只是在空白的文档里,打下了四个字。
《资治通鉴》。
这是吴清源藏匿李卫东“影子账本”的地方。
丁凡看着这四个字,像是在提醒自己,任何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其内部,都必然存在着一个像吴清源那样,追求内心秩序的“史官”。
他要做的,就是去南陵,找到林德义的“吴清源”。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微信。
发信人是赵婷,那位帮他扳倒李卫东的财经律师。
信息很简单,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海边有一栋漂亮的白色别墅,别墅前,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被两名高大的外国警察架着,塞进一辆警车。那个男人,是李卫东转移资产的其中一个白手套。
图片下面,附着赵婷的一句话。
“丁书记,温哥华的日落,很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丁凡看着那张照片,良久,回复了两个字。
“谢谢。”
他收起手机,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深夜的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满室的烟味和凝重。他望着脚下这座已经沉睡的城市,霓虹灯在午夜后熄灭了大半,露出了城市本来的、安静的轮廓。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将要面对的,是比李卫东的百亿黑金帝国,更加庞大、更加根深蒂固的黑暗。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退。
因为他的身后,是这座他亲手一点点擦亮的城市,是无数双像那矿井下男孩一样,茫然而期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