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委常委扩大会议的会议室里，空气安静得有些反常。
与会的市领导、各区县、市直单位的一把手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手里的笔记本和笔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像是一群等待开考的学生。
这是一种奇异的氛围。明明前一天，江州才刚刚登上了《人民日报》，被树立为全国的正面典型，会议室里本该是喜气洋洋，充满了相互吹捧和表功的客套话。可今天，谁也不敢先开口。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从不按常理出牌。
他上任以来，开会的次数不多，但每一次会议，都意味着一场风暴的来临。第一次会议，拿下了飞扬跋扈的公安局长；第二次会议，掀翻了根深蒂固的环保局长。现在，在江州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刻，他突然召开常委会，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张，你说丁书记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市财政局局长压低了声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市建设局局长。
建设局长老张眼皮都没抬一下，嘴唇微动：“别问我，问就是歌颂伟大成就，展望美好未来。”
财政局长撇了撇嘴，没再说话。鬼才信。他悄悄瞥了一眼坐在前排的市纪委副书记马东国，只见他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仿佛在等待神谕。
看到马东国这副表情，财政局长的心里更没底了。
上午九点整，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丁凡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简单的深色夹克，手里只拿了一个薄薄的笔记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步履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所有与他目光接触的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视线。
会议室里最后一丝窃窃私语也消失了。
丁凡在主位坐下，没有一句寒暄，也没有提《人民日报》的报道，直接开门见山。
“同志们，今天请大家来，是想探讨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江州的环境问题，暂时得到了遏制。王福生之流，也被绳之以法。可以说，我们打扫了一次屋子，把看得见的垃圾和苍蝇都清理出去了。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一分审视，“我们有没有想过，这间屋子，为什么会这么容易脏？为什么苍蝇蚊子总能找到地方钻进来？”
台下，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家准备好的一肚子歌功颂德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丁凡没有理会他们的错愕，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们过去的反腐，更像是一个消防员。哪里着火了，我们就冲到哪里，把火扑灭。我们抓了张三，抓了李四，甚至抓了王五。我们很英勇，也很辛苦。但我们有没有发现，火，好像永远也扑不完。因为我们只是在灭火，却很少去思考，如何把整个仓库，都改造成防火的结构。”
“消防员模式，是治标。而我今天想和大家探讨的，是如何治本。”
丁凡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在这里，提出一个初步的构想，我称之为——‘廉政风险防控体系’。”
这个长达十字的陌生名词，让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感到一阵茫然。
丁凡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站起身，走到了背后的白板前，拿起一支记号笔。
“这个体系，听起来很复杂，但核心理念很简单。它不是靠事后查处，而是靠事前预防。它不是寄希望于每个干部的个人品德，而是通过制度设计，让想腐败的人，没有机会，或者说，让腐败的成本变得极高。”
他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流程图。
“第一步，叫‘权力梳理’。我们要做的，是把全市所有政府部门，从市长到最基层的办事员，手中掌握的每一项权力，无论大小，都清晰地罗列出来，形成一张‘权力地图’。小到盖一个章，大到批一块地，都要在这张图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第二步，‘风险评级’。我们要组织专家，对‘权力地图’上的每一个点，进行风险评估。哪些权力寻租空间大，容易滋生腐败，就是高风险点，标红色。哪些权力程序性强，不容易出问题，就是低风险点，标绿色。比如，土地规划审批，人事任免，这显然是红色区域。而图书馆借书登记，这就是绿色区域。”
“第三步，也是最核心的一步，‘制度重构’。针对所有被标为红色的高风险权力点，我们必须重新设计它的运行流程。原则只有一个：分权、制衡、公开。”
他用笔在白板上重重地画了三个圈，把这六个字圈了起来。
“什么叫分权？过去一个项目，可能一个局长签字就行。以后不行！必须由不同部门的至少三个人共同签字，形成一个临时的‘审批委员会’。他们每个人都只掌握三分之一的权力，谁也无法一手遮天。”
“什么叫制衡？审批委员会的成员，每次都从一个大名单里随机抽取。你这次跟张三、李四搭班子，下次可能就是王五、赵六。你想结成利益同盟，对不起，你连你的队友是谁都无法提前预知。”
“什么叫公开？所有高风险项目的审批流程，从申请、审核、到最终拍板，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签字的人，每一份相关的报告，全部要在网上对社会公开，实时更新！让阳光成为最好的防腐剂，让无数双群众的眼睛，成为最严密的探照灯！”
一口气说完，丁凡停了下来。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丁凡描绘出的这幅蓝图给震住了。这不是小修小补，这简直是要把整个政府的运行逻辑，推倒了重来！
他们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如果真这么搞，以后一个项目审批要多长时间？行政效率会不会大大降低？
随机抽取审批成员？那领导的权威何在？以后谁还听一把手的？
所有流程全部上网公开？那政府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怎么办？
更深层次的，是那些他们不敢说出口的想法。如果权力被分割得这么细，制衡得这么死，那……他们这些当领导的，手里还剩下什么？以后想办点“私事”，提拔个自己人，照顾下亲戚朋友的生意，岂不是完全没了可能？
这哪里是“廉政风险防控”？这分明是一张天罗地网，要把所有掌握权力的人，都牢牢地捆在里面！
市长张明博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画着一个个毫无意义的圆圈。作为市政府的当家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套体系的可操作性和对行政效率的巨大冲击。这太激进了，近乎于一种政治幻想。
而纪委副书记马东国的眼睛里，却放射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纪委工作的终极形态。过去他们是拿着放大镜，在垃圾堆里寻找罪证。而丁凡现在要做的，是直接建立一个无菌实验室，从根源上杜绝垃圾的产生。这让他激动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丁凡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没有急着去解释那些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回到了讲台，声音变得沉缓而有力。
“我知道，大家会有很多疑虑。会觉得这是在折腾，是在束缚大家的手脚。但我想请大家想一想，我们江州，为什么能吸引来李兆祥这样的商人？为什么能登上《人民日报》？靠的是优惠政策吗？不是。靠的是我们比别人更低的土地和人力成本吗？更不是。”
“我们靠的，是一个稳定、透明、可预期的营商环境！商人们在这里投资，他不用担心自己的项目会被某个领导一句话卡住，不用担心今天给的承诺明天就变了卦。他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经营上，而不是用在拉关系、走后门上。”
“我提出的这个体系，短期来看，可能会增加一些流程，降低一些所谓的‘效率’。但长期来看，它将为江州打造一个金字招牌！一个比任何税收优惠都更有吸引力的金字招牌——‘制度性廉洁’！”
“我希望有一天，全国的商人和人才提到江州，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去江州吧，那里最公平’。”
“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干部走出去，可以自豪地说：‘我是江州的干部，我手里的权力，每一分都干干净净’。”
“这，就是我想要的‘治本’。我希望，江州能为全省，乃至全国，趟出一条路来。”
丁凡说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不再言语。
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剩下的，是沉默。
一种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会议室里，几十名江州官场的头面人物，像一尊尊雕塑，凝固在自己的座位上。
他们的脑子里，惊涛骇浪。
震惊、困惑、钦佩、抵触、恐惧、兴奋……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心中交织、碰撞。
他们看着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仿佛只是随口提了个建议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陌生感。
他们意识到，自己和丁凡，或许在同一个会议室里，但思考的，早已不是同一个维度的问题。
丁凡的目光，平静地从市长张明博那张写满凝重的脸上，滑到组织部长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上，最后，落在了几个平日里比较活跃、此刻却噤若寒蝉的区委书记身上。
他在等。
等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或者……反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