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这枚棋子的失控,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的波澜远未平息。他造成的供应链混乱,像一个巨大的烂摊子,摆在了我和苏晴面前。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亲自下场,收拾残局。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我和苏晴以及我们各自的团队,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白天,我们分头行动,一家一家地去约谈那些被王浩搅乱了心思的供应商,重新稳定军心,修复被破坏的信任。晚上,我们则回到发改委的会议室,复盘当天的情况,连夜调整第二天的谈判策略。
发改委大楼的灯火,成了这座城市深夜里最晚熄灭的几盏之一。
周四的深夜,十一点半。
整栋大楼已经彻底沉寂,只有我们所在的会议室依旧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咖啡苦味和淡淡的烟草气息。白板上,已经被各种复杂的逻辑图和数据模型画得满满当当。
我们遇到了一个最棘手的难题。
核心供应商“华瑞医疗”因为王浩的私下许诺,态度变得极其强硬。他们掌握着一项关键的专利技术,几乎无可替代。他们提出的新合作条件,不仅价格高昂,还附带了许多苛刻的排他性条款,足以锁死我们未来在产业链下游的布局。
团队的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面对这个死局,一筹莫展。
“不行,”我将手中的第N份备选方案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声音沙哑地说道,“华瑞的条件我们绝不能接受。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这是在用一个专利,绑架我们整个产业的未来。今天退了一步,明天就要退一百步。”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无力。
“也许,我们可以尝试从海外寻找替代方案。”小李犹豫着说。
“来不及了。”苏晴立刻否定,“从接触、评估到技术引进,至少需要半年。项目等不了那么久,市场也等不了。”
她的声音虽然也带着疲倦,但依旧保持着一种机器般的精准和冷静。
我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大脑飞速运转。强攻不行,绕道太慢。怎么办?一定还有第三条路。
“江主任,”苏晴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有一个想法,可能很大胆。”
我睁开眼,看向她。
她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复杂的逻辑图上,画了一个巨大的、从外部切入的箭头。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买’技术呢?我们可不可以‘买’下华瑞本身?”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不可能,”财务组长立刻反驳,“华瑞是上市公司,市值超过两百亿,我们哪有这么大的资金去撬动它?”
“常规的二级市场收购当然不可能。”苏晴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一个顶级资本操盘手进入战斗状态的信号,“但是,华瑞的股权结构,并非铁板一块。它的创始人家族持股百分之三十五,另外有三家机构投资者合计持股百分之二十。最关键的是,创始人年事已高,他的两个儿子一直在争夺控制权,内斗得很厉害。”
她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如果我们能联合那三家机构投资者,再加上一部分二级市场的吸筹,形成一个持股超过百分之三十的‘一致行动人’。我们就可以绕开创始人家族,直接在董事会层面,推动我们想要的战略合作。这在资本市场上,叫做‘善意的野蛮人’。”
她的话,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充满了风险与机遇的大门。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整个会议室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我和苏晴,就像两个配合默契的指挥官,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联合作战。
我从政府政策、产业扶持、银行信贷等角度,为这个大胆的计划构建起坚实的“政治可行性”;她则从资本结构、法律风险、市场操作等层面,为计划填充了精准的“商业可行性”。
我们的思维在空中激烈地碰撞,又完美地融合。我抛出的每一个宏观构想,她都能在三分钟内,用冰冷的数据模型,计算出它的成本与收益;她提出的每一个资本操作,我也能立刻从政策工具箱里,找到与之匹配的“弹药”。
我们之间,没有一句废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那种感觉,超越了普通的同事关系,更像是一种……战友。一种在同一个战壕里,可以将后背完全交给对方的、绝对的默契与信任。
凌晨一点,当我们终于将整个方案的最后一环敲定时,所有人都虚脱般地瘫倒在椅子上。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攻克难关后的、极致的兴奋。
“完美。”苏晴长舒了一口气,她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一直紧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辛苦了。”我也由衷地说道。
她走到咖啡机旁,为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递给我。
“江主任,”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说了一句,“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你的搭档,都是我这样的人,海州的发展速度,至少能快五年。”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心里轰然炸开。
它不是一句恭维,更不是一句暧昧的试探。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一个顶尖专业人士对另一个同类的认同与惋惜。
在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精神共鸣,攫住了我。我事业上的孤独,我那些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宏大构想和政治博弈,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被完全理解的出口。
苏晴,她懂我。她懂我的抱负,懂我的手段,也懂我的无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我不可避免地,将眼前的苏晴,与家中的林雪宁,做了一个对比。
雪宁是我的港湾,是我的退路,是我在俗世中最温暖的牵挂。她能在我喝醉时为我熬一碗醒酒汤,能在我疲惫时为我留一盏灯。但我却无法向她解释清楚,今天晚上这场惊心动魄的资本战争,以及我内心深处,那种属于一个男人的、在权力场上纵横捭阖的野心与快感。
而苏晴,她是我最好的战友。她无法给我家的温暖,但她能与我并肩站在最高的山巅,看最壮阔的风景,打最艰难的仗。
这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它无关情爱,却比任何荷尔蒙的冲动,都更能动摇一个男人的心。
和苏晴告别后,我独自驾车行驶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掠过,光怪陆离,像我此刻混乱的心情。
方向盘在手中变得冰冷而沉重。胃里那杯滚烫的咖啡,此刻却像是结了一层薄冰,让我感到一阵阵寒意。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我害怕的不是苏晴这个人,而是她所代表的那种可能性,那种纯粹的、激烈的、充满了智力快感的另一种人生。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
客厅的灯,如我所料,依旧亮着。
林雪宁没有在等我,她太累了,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眉头微微蹙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茶几上,还放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蜂蜜水。
我走过去,关掉电视,想把她抱回卧室。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就惊醒了。
“你回来啦?”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吃饭了吗?锅里还温着汤。”
“吃过了。”我扶她起来,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愧疚感。
“那就好,”她打了个哈欠,靠在我身上,“快去洗个澡,早点睡吧。你看你,一身的烟味。”
我没有动,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我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洗发水清香,和她身上那股永远也洗不掉的、淡淡的来苏水味道。那是属于我的、人间烟火的味道。
安顿好雪宁睡下,我走进浴室。
花洒打开,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我抬起头,任由水流冲刷着我的脸,仿佛想洗掉些什么。
最后,我关掉水,抬手抹去镜子上的水汽。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五官依旧熟悉,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东西。
那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高度专注的光芒。那是一种棋手在落子前的算计,一种猎人在锁定目标后的冷静。那里面有权谋,有野心,有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享受。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问题:
这个人,还是当初那个只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只想做点实事的江远吗?
林雪宁爱上的,是这个人吗?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镜子里的那张脸,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玻璃。
镜中的人,如此清晰,又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