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临川饭店最顶级的牡丹厅,灯火辉煌。
我跟在陈思宇身后,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随着张青峰书记步入宴会厅。我的身份,是记录员,也是服务员,位置被安排在主桌一个相对靠边的位置。这个位置很讲究,既能清楚地听到主桌的所有对话,又不会过分引人注目。
主桌的座次,是一门无声的权力语言。张青峰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他的左手边,是县长赵立春,右手边,则是来自市里的主要客商,一位姓黄的老总。其他常委和企业家们,则按照级别和重要性,依次排开。
我注意到,经济第一强镇河口镇的书记王建军,也被安排在了主桌,虽然位置靠后,但这本身已经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信号。在座的乡镇一把手里,唯他有此殊荣。
宴会开始,气氛融洽而热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真正的“戏肉”才缓缓上演。
县长赵立春端起酒杯,率先敬黄总:“黄总,我代表县政府,欢迎您来临川考察投资。临川的营商环境,我们是有信心的。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当好‘店小二’!”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热情,又把“优化营-商环境”的功劳,不着痕迹地揽了过去。
黄总笑着回应,场面话说得漂亮,但话锋一转,却提到了一个细节:“赵县长太客气了。不过说实话,我们这次来,前期对接的时候,确实也遇到了一点小波折。有些手续,跑了几个部门,说法都不太一样,耽误了点时间。”
他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和谐的窗户纸。
赵立-春的笑容,微微一僵。
就在这短暂的尴尬中,河口镇书记王建军,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没有先敬客商,而是径直走到了张青峰的面前,姿态放得极低。
“书记,我敬您一杯。”王建军的脸上,带着几分诚恳的愧色,“今天会上,听了企业家们的发言,我深受触动。我们河口镇,虽然经济总量在全县排第一,但在服务意识、办事效率上,跟先进地区比,还有很大的差距。尤其是在一些历史遗留问题的处理上,我们确实存在担当不够、作风不实的问题。”
这番话,无异于当众做了一次深刻的“自我批评”。
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我那份调研报告里,虽然没有点名,但好几个典型案例,都与河口镇有关。王建-军此举,无疑是在张青峰即将举起“巡查”这把刀之前,主动把自己的脖子伸了出来,以退为进。
张青峰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立刻端起酒杯,而是不紧不慢地用湿毛巾擦了擦手,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而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人的身上。
“建军同志,”张青峰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你能有这个认识,很好。河口镇是临川的经济龙头,龙头要是摆得不正,整条龙都飞不起来。”
他端起酒杯,轻轻和王建军碰了一下,却只抿了一小口。
“这杯酒,我喝了。”他放下酒杯,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其他干部,“但问题,不是喝顿酒、做个检讨就能解决的。临川要发展,靠的不是酒桌上的表态,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有些规矩,立下了,就必须遵守。有些底线,划定了,就谁也不能碰。”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看似是说给王建军听的,实则是敲打在座的所有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祝酒词,而是一次不动声色的“敲山震虎”。
县长赵立春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他显然没想到,张青峰会借着这个机会,如此强势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王建军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连忙点头:“书记说的是,我们回去之后,立刻成立专班,报告里提到的那几个老大难问题,我亲自挂帅,一个月内,保证给县委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这是在立军令状。
张青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头又和黄总聊起了天,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过。
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晚之后,临川县的政治风向,要变了。
我坐在角落,将这一切,默默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陈思宇说得没错,饭局,真的是另一个会场。在这里,你能看到最真实的权力博弈和人性交锋。
宴会进行到后半段,气氛重新变得热络起来。大家开始互相敬酒,拉近关系。
就在这时,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牡丹厅的门口。
是前女友林晓雯。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挽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正是她的丈夫,赵凯。赵凯是本地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今天也是被邀请的企业家之一,只是他的级别,还够不上主桌。
林晓雯一眼就看到了主桌的我。当她的目光,从张青峰、赵立春等一众县领导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我身上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眼中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也许在她看来,被她甩掉的那个穷小子,此刻,应该还在某个角落里,为了编制和前途苦苦挣扎。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以这样一种姿态,出现在临川县最高规格的饭局上,与她需要仰望的县委书记同桌共饮。
这种视觉上的冲击,远比任何语言上的炫耀,都更具杀伤力。
赵凯显然也认出了我,他脸上的表情,同样精彩。他拉着林晓雯,端着酒杯,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敬酒。过来,显得有些攀附;不过来,又怕失了礼数。
就在他们进退两难之际,张青峰似乎是聊得有些累了,他对我招了招手。
“小江,你过来一下。”
我立刻放下筷子,快步走了过去。
“书记。”
“你那份报告里,提到的关于简化建筑领域审批流程的建议,很有见地。”张青-峰指了指身边的黄总,对我说道,“黄总他们集团,下一步也有意向在临川投资地产项目,你把你的思路,简单跟黄总介绍一下。”
这一举动,瞬间将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记录员,推到了舞台的中央。
这既是考验,也是提携。
我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将报告中的核心观点,结合黄总可能关心的问题,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一遍。我没有长篇大论,只讲了三分钟,全是干货。
“……所以,我们建议,推行‘拿地即开工’的审批新模式,将多个审批环节,进行并联办理,预计能为企业节省至少三个月的建设周期。”
黄总听完,眼睛一亮,带头鼓起了掌:“江同志,年纪轻轻,思路却这么清晰,了不起!张书记,临川有这样的人才,我们投资的信心就更足了!”
张青峰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
这三个字,比任何嘉奖都更重。
我重新回到座位时,感觉全场看向我的目光,都变了。如果说之前,他们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跟班的秘书,那么现在,我已经是书记亲自认证的“核心智囊”。
而站在不远处的林晓雯和赵凯,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与我之间,已经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甚至,连走上前来敬一杯酒的勇气,都彻底失去了。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因为我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他们的位置。
饭局结束,我陪同书记一行,将客商送上车。
回去的路上,车里只有我和张青峰、陈思宇三个人。
张青峰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似乎是在养神。
过了很久,他才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小江,今晚这个饭局,你有什么感想?”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也是一道更深层次的考题。
我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道:“我看到了两种态度。一种是黄总代表的资本的态度,他们务实、直接,关心的是效率和利润;另一种是王书记代表的干部的态度,他们讲政治、懂变通,关心的是立场和前途。而书记您要做的,就是在这两种态度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让资本愿意来,也让干部愿意干。”
我说完,车里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我的答案,是否让他满意。
许久,张青峰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窗外的夜色,低声说了一句:“不只是平衡,还要引领。临川这艘船,必须按照我设定的航向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更多。
今晚这场饭局,不仅仅是敲山震虎,更是一次航向的校准。他要让所有人都清楚,谁,才是这艘船上,唯一的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