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天幕褪去已有半日,但那组冰冷的数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技术7.2,伦理6.1。差距不大,却泾渭分明,像一道无声的裁决,悬于苍穹,也压在众生魂魄之上。
汴河试验场边,浑浊的河水依旧缓慢流淌,淡金色的“金蚀菌”在特定河段顽强地闪烁着微光,履行着它们净化重金属的卑微使命。崔婉宁站在岸边,手中紧握着一张刚刚补充完记录的羊皮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强迫自己从那天幕显化的震撼中抽离,目光扫过身边尚带惊惶的团队成员。
“天象已明,前路已示。”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穿透了河风的呜咽,“这评分,非为定罪,而是诊断。它指出的,正是我等早已察觉,却未必敢直视的痼疾——技术狂奔,伦理跛行。我等所为,不仅为净化这一方水土,更是要为这天下,争那伦理之分数!继续监测数据,尤其是‘金蚀菌’活性与污染物降解速率的变化!”
她的话语驱散了些许茫然,团队成员们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并未消散。崔婉宁低头,在羊皮纸上快速记录:“天幕评估体系确认,量化反馈机制启动。技术领先伦理一点一,结构性风险凸显。观察者意图待察,然其‘评分’本身,已具强大引导与威慑力。当务之急,深化‘金蚀菌’生态净化路径,此乃契合伦理、服务生民之技术,或为提升评分关键。” 写罢,她感到怀中那本浮现金色纹路的笔记本传来一阵温热的共鸣,仿佛遥远的边境,有人与她心意相通,共同承受着这份沉重,也燃烧着同样的决心。
几乎在同时,这份沉重与决心也笼罩着边境秘堡。墨衡站在窗边,手中那卷变得滚烫的古老抄本已渐渐恢复常温,但其上流转的银色“时空守护者”图腾,依旧残留着微光,与地底深处那未曾停歇、仿佛巨大心脏搏动般的轰鸣隐隐呼应。他刚刚口述完毕,让石岳以最快速度将他对天幕评分的分析与记录送往崔婉宁处,并抄录一份,设法通过范仲淹的门生网络,散播于那些有心且清醒的士人之中。
“评分已现,试炼已启。”墨衡望着窗外看似恢复正常的天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衡量标尺,“这组数字,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文明肌体下的暗疾。急功近利之风,恐怕只会因这明确的‘指标’而愈演愈烈……” 他低声自语,带着深切的忧虑,“而我等能做的,便是在这追逐技术的洪流中,竭力守住那‘六点一’,并试图……将它一点点提高。” 这不仅是信念,更成了迫在眉睫的生存策略。
他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印证。
天幕评分带来的冲击,首先在信息的传递与解读层面引发了涟漪。
科技监衙署内,新任监正徐若清端坐主位,面容清癯依旧,但眉宇间却少了几分新官上任的谨慎,多了几分基于“数据”的笃定。堂下,几名属官正在汇报各地对天幕异象的初步反应。
“监正,民间多视其为祥瑞或神迹,议论纷纷,然不解其意者众。”
“各地官府邸报,多含糊其辞,或引经据典附会天人感应,未敢深论。”
徐若清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那里摊开着一份刚刚由算学博士初步解读的文书,上面正是李三曾无意识书写下的那些异域符号,以及对其属于“严谨高深算学体系”的判定。如今,这天幕评分也采用了类似的、规整却陌生的异域符号,这让他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天幕显化,数字分明。”徐若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技术七点二,伦理六点一。此非灾异,实为嘉勉!证明我朝格物之路,方向无误,已获……‘上天’认可。至于伦理稍逊,乃是技术发展过程中的必然代价,待技术臻于化境,伦理规范自然随之完善。传令下去,科技监对此评分的官方解读,便是‘肯定为主,差距为勉’。”
他刻意忽略了那“一点一”差距背后可能蕴含的警告,更将伦理滞后视为可弥补的“细节”。这道解读通过官方渠道迅速扩散,无形中为许多本就倾向于追求技术速成的地方官员和匠作工坊,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埋下了忽视安全与伦理的种子。
几乎在徐若清做出解读的同时,一份来自边境的密报,由精干人员快马加鞭送入汴京,直达科技监机密档案。密报详细记录了李三在天幕显化后意识混乱加剧的状况,特别是他口中吐出的“分值不对”、“权重缺失”等呓语。这份密报被标注为“待深究”,与那些异域符号一起,锁进了科技监最机密的卷宗库中。徐若清瞥了一眼,只觉此子状态诡异,其言虽可能触及评分内核,但于当前“大势”无补,暂且押后。
而在范仲淹那位于终南山脚的简朴茅屋中,一位风尘仆仆的门生带来了墨衡的分析抄本。范仲淹仔细阅毕,沉默良久。他看着窗外略显萧索的山景,想起之前得知的土地复苏迹象,以及那深藏的技术火种与古老智慧。
“星火相传,慎终追远……”他低声吟诵着自己曾添注的评语,眼中满是凝重,“如今这‘星火’已被标价,这‘远’古智慧亦在审视我等。墨衡所见极是,此非竞赛,实为医疾。急功近利,乃病之源也。”他并未立即表态,而是指示门生,将墨衡的分析在不引人注目的士林清议中悄然散播,旨在引导有识之士关注那被官方刻意淡化的“伦理之分”。
官方的“肯定”解读与民间对“天书”、“神迹”的敬畏好奇混合,发酵出一种奇异的氛围。尤其是在远离汴京、消息相对闭塞,却又因各种原因渴望“技术突破”的地区,一种盲目追求提升“技术分”的风气,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徐州,自古便是冶铁、制陶重镇,匠气浓厚。如今天幕评分一出,几家原本就暗中进行一些非常规火药配比试验的私人工坊,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天命所归”的依据。
“听说了吗?汴京那边的大官都说啦,咱们技术分高!这是老天爷赏饭吃!”
“隔壁王老五的工坊,昨天又试了新方子,听说动静不小,要是成了,说不定就能被‘上面’看上,那技术分不得蹭蹭涨?”
“怕什么风险?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没见天上都写着吗?七点二!咱们再加把劲,冲到八分、九分,那才叫光宗耀祖!”
类似的对话,在酒肆、在街巷、在工坊的角落里流传。安全规范?那是什么?在明确的“分数”刺激和官方隐晦的鼓励下,许多原本还心存顾忌的匠人,将祖辈传下的“小心驶得万年船”的训诫抛诸脑后。大量缺乏系统理论指导、忽视最基本安全防护的“激进实验工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它们的目标简单而直接——弄出更大的“动静”,合成更“厉害”的材料,造出更“高效”的机械,以期能贡献于那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技术分”。
材料是否稳定?工艺是否可控?废弃物如何处理?对操作者及周边民众的安全影响如何?这些问题,在“提升分数”的狂热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一种“急功近利”的社会风潮,正在技术的名号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滋长。这风潮,本身便是那“伦理6.1分”的最佳注脚,并且,它正在 actively 地将这个分数往下拉扯。
边境秘堡,气氛则更为复杂凝重。
李三被安置在一处相对安静的石室内,由两名可靠的学员看守。但他的状态并未因天幕消失而好转,反而更加恶化。他时而蜷缩在角落,用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划动着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拉丁字母和数学公式;时而猛地站起,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口中念念有词,尽是“权重计算”、“文明迭代阈值评估”、“非线性衰减……”等让人不明所以的词语。
“不对……感知参数有偏……接入点干扰……”他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一段段属于林沐然的现代记忆碎片与李三的边塞经历疯狂碰撞,让他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了严重的混乱。那天空的评分系统,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外部事件,更深深触动了他意识深处与那评估体系可能存在的某种连接,加剧了融合的痛楚与风险。他怀中的晶片,随着他的情绪起伏,散发出不稳定的微弱蓝光,与石室岩壁上那些若隐若现、同源的能量纹路相互呼应,仿佛在被动接收着什么,又像是在向外发送着紊乱的信号。
墨衡来看过他一次,眉头紧锁。他注意到,李三无意识划出的某些几何图形,与秘堡地下那处已发现天然谐振腔室的轮廓,以及古老抄本上的一些辅助纹路,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
“他不仅是载体,可能……本身就是某个微型的感应节点,或者……一个活着的‘评分参考系’?”墨衡对身边的石岳低语,语气沉重,“科技监对他感兴趣,绝非无的放矢。我们必须在他彻底失控前,找到稳定他意识的方法,或者……至少弄明白他到底在‘接收’什么。”
石岳脸上满是担忧:“墨师,地底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了,那轰鸣声,听着让人心慌。还有……阿青那边……”他欲言又止。
墨衡摆了摆手,脸上疲惫更深。阿青因时间褶皱创伤导致的能量纹路异变仍在隔离中,颜色已转为不祥的暗紫,并且显示出对结界能量的同化倾向。两名负责看守的弟子也出现了轻微感染症状,虽已隔离,但污染扩散的威胁如同阴云笼罩。内部的不稳定与外部的压力交织,让秘堡如同风暴中飘摇的小舟。
与此同时,在西夏兴庆府,一场基于评分体系的战略调整,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贺兰山下的王室秘殿内,野利仁荣再次向赵元昊汇报,这一次,他带来了对天幕评分的分析与应对策略。
“陛下,天显数字,如同赛马场上的记里鼓。”野利仁荣依旧穿着那身袖口沾着油渍的礼袍,语气却充满务实,“宋人技术暂领先一点一,此非不可逾越之鸿沟。我西夏若能更快发掘并应用‘曦和’遗泽,未必不能反超。”
他呈上新的羊皮卷,上面不仅整合了之前从交流区获取的星图、能量流谱,以及宋人“蓝瞳天人说”话本的研究成果,更增加了基于西夏古老星象观测术与“曦和”网络能量流动模式契合点,应用于牧群迁徙算法提升和冶金技术改良的具体案例。
“更重要的是,”野利仁荣压低声音,“根据对《白雀书》残卷的进一步勘验,以及对话本中‘星眸使者’传说的比对,臣推断,这‘曦和’文明播撒知识,或并非单纯助益,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明融合试验’,旨在‘择优而育,汰弱留强’。其所图,或非资源,而是文明本身的发展潜力,乃至其过程中产生的‘能量’。”
赵元昊身披陈旧皮甲,臂膀疤痕纵横,眼神锐利如鹰。他结合自己意识中烙印的关于“载体网络”、“文化侵染”的信息,对野利仁荣的判断深以为然。
“如此说来,这天空的评分,便是那‘择优’的标准?技术,伦理……”他冷哼一声,“寡人不管它标准如何,西夏,必须成为那‘优等生’!”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光芒,“传令,将所有基于‘曦和’知识的技术改良,对外皆冠以‘山神恩赐’、‘先祖智慧’之名,嵌入传统祭祀仪轨,既可借势,亦可安抚内部。同时,命铁鹞子军中专设一营,加速研究那晶片共振原理,务求应用于军令传递,提升战力。还有,继续在境内散播‘星眸使降祥’传说,与宋人的‘蓝瞳天人说’争夺话语权!”
他决心充分利用这“试炼场”规则,不惜一切代价提升己方评分。野利仁荣领命,同时提及,根据对古老卷轴和近期能量波动的监测,下一个潜在的“曦和”网络节点激活点,很可能就在贺兰山北麓某处,建议加大勘探力度。赵元昊立即下令加派心腹,秘密封锁相关区域,严阵以待,准备攫取这份可能带来评分飞跃的“遗泽”。
急功近利的风,也吹到了墨家内部,尤其是那些受到荆越“新墨”理念影响的年轻匠人。
在距离秘堡不远的一处山谷中,几个原墨家子弟,受评分刺激,私自搭建了一个简陋的工棚,试图复现并改进他们从“天工阁”流传出来的一些能量聚焦装置草图。他们渴望证明自己,渴望为提升“技术分”贡献力量,或者说,渴望获得那可能随之而来的认可与资源。
“师兄,这回路纹刻是不是再深一点?能量引导能更强!”
“材料不够纯,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试试看!说不定歪打正着!”
“防护阵法?等成功了再补上也不迟!时间不等人啊!”
他们没有经过系统的计算,缺乏必要的防护措施,完全凭着对图纸的一知半解和一股蛮勇进行操作。工棚内,能量波动紊乱,刻刀在劣质材料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未知矿物粉末的气味。
类似的场景,在宋、夏乃至其他得知评分消息的势力范围内,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规模上演着。对“技术7.2”分的片面追求和错误理解,形成了一股危险的浪潮。人们看到了分数的差距,却普遍忽视了差距背后的深层原因——那正是支撑技术健康、可持续发展的伦理根基。
在汴京,崔婉宁通过范氏网络,陆续收到一些关于地方上激进实验的零散报告,忧心忡忡。她在羊皮纸上记录:“急功近利之风已起,此恰为伦理建设滞后之恶果显现。若放任不管,恐非但不能提升技术分,反会因事故、混乱与人道灾难,导致伦理分进一步下滑,陷入恶性循环。”
在边境秘堡,墨衡通过地下学院残存的渠道,也感知到了这股危险的趋势。他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地底传来的韵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焦躁。
“祸根已种,只待爆发。”他喃喃自语,手中的古老抄本再次传来轻微的温热,那银色的图腾光芒流转,仿佛在无声地映照着文明前路上的暗礁。
苍穹之上的评分,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前路,也照出了潜藏的深渊。各方势力在这面镜子前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而一场因“急功近利”而起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其第一个牺牲品,已然在通往悲剧的道路上,加速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