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褪尽，天边只透出一线鱼肚白。汴河试验场边缘，崔婉宁和她的团队成员们或坐或立，惊魂未定地喘息着，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窒息噩梦中挣脱。河风吹过，带着浑浊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金色荧光，那是“金蚀菌”在顽强工作。
就在众人心神稍弛，准备收拾残局之际——
天，毫无征兆地亮了。
并非日出东方，而是整个苍穹，从汴京上空到遥远的天际线，被一种均匀、柔和却无处不在的乳白色光芒笼罩。那光芒并非来自太阳，仿佛天空本身化作了巨大的光幕，将星辰、云霭，乃至之前那冰冷审视的几何模型都一并淹没、覆盖。
紧接着，在那无垠的乳白光幕之上，数字，无声无息地浮现了。
并非书写，也非投影，它们就那么“存在”于天幕之上，清晰、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客观与冰冷。
【当前文明评估指数 】
【技术发展 : 7.2】
【伦理平衡: 6.1】
数字是规整的宋体，旁边附有看不懂的异域符号，仿佛是某种注解。那简洁的对比，如同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仰望天空的人心上。
“天……天书？！”一个年轻匠人失声叫道，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崔婉宁扶住岩石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石缝里。她仰着头，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这就是……观察者的“考量”？不是隐晦的能量场变化，不是模糊的意念干扰，而是如此直白，如此残酷的量化评分！
七点二，对六点一。
那一点一的差距，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天空，也横亘在她的认知里。满分是十分吗？这分数是如何得出的？依据是什么标准？无数疑问瞬间充斥脑海，但最刺眼的，无疑是那偏低的伦理分值。它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打在所有为技术突破而沾沾自喜、甚至不惜代价的脸上。徐若清的“神机卫”，格物监那些被掩盖的事故，荆越团队的鲁莽，墨家内部的分裂……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这冰冷的“6.1”中找到了注脚。
“技术发展……七点二？我朝格物之兴，竟只得此数？”旁边一位老匠师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更有一丝不甘。
“伦理平衡……六点一，这，这是何意？是说我等……德行有亏？”另一人声音发颤，面露惶恐。
天空中的数字稳定地散发着光芒，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情绪。它们只是存在着，如同亘古不变的法则，俯瞰着尘世间的纷扰与挣扎。
崔婉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目光扫过惶惑的团队成员，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记录！天显异象，呈现……文明评估指数。重点记录两项分值及其差距，还有……民众反应。”
她迅速铺开随身携带的羊皮纸，炭笔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但她落笔依旧坚定：
“卯时三刻，天幕显化，呈现明确文明评估体系。标识为‘当前文明评估指数’，分‘技术发展’与‘伦理平衡’两项，辅以异域符号。技术分七点二，伦理分六点一。此乃观察者对文明状态之直接、量化反馈，证实其确具系统化评估机制，且我朝目前技术领先于伦理建设。差距一点一，指向文明内部结构性风险，印证此前对‘神机卫’人性异化、技术滥用风险之忧虑。评估体系现身，意味着‘证明’之路已有明确标尺……”
写到这里，她笔尖一顿，抬起头，再次望向那悬于苍穹的巨大分数。乳白色的天光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眼中却燃起更加炽烈的光芒。
这不是终结，而是开始。是危机，也是指引。
几乎在天空异象发生的同时，边境秘堡之内，墨衡也猛地推开了临崖石窗。
无需信鸽，无需密报。当那乳白色的光幕覆盖天空，当那两组数字清晰地映入眼帘，他怀中那本古老的墨家抄本骤然变得滚烫！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响，最终停留在那浮现出银色“时空守护者”图腾的一页。
此刻，那银色的图腾线条正流动着与天幕上数字完全相同的光芒，一种深沉而悲悯的震颤通过书页，直接传递到墨衡的心神之中。不像之前应对危机时的剧烈轰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叹息，伴随着清晰无比的意象传递——那是衡量，是刻度，是悬于文明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显出了它锋利的形态。
“七点二……六点一……”墨衡低声念出这两个数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他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天光与图腾银辉，瞬间明白了这分数的含义。技术，伦理。一点一的差距，如同他之前所推断的，文明在狂奔中已然失衡。
“钜子！天……天裂了！还有字！”石岳惊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弟子们普遍的恐惧与茫然。
墨衡霍然转身，脸上已不见之前的疲惫与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的锐利。“非是天裂，乃是明镜！是观察者投向我等文明之镜鉴！”他声音沉浑，压下了现场的骚动，“石岳，即刻记录！天显评分，技术七点二，伦理六点一。通告全堡，此乃‘文明考核’之明确指标，凡我墨者，当以此自省，慎言行，重仁德！”
他快步走回案前，一把抓起记录皮纸，奋笔疾书：
“天幕显化文明评分，技术与伦理，七点二对六点一。印证‘创新能力’与‘伦理平衡’为评估核心之猜想。差距显着，危机深重！观察者非仅旁观，已建立量化反馈机制。此乃警钟，亦为路标。须尽快探明评分变化之规律，及提升伦理分值之途径。地底机关韵律与图腾反应，或与此评分系统直接关联……”
他写下的，不仅是记录，更是一份宣言，一份针对这突如其来文明标尺的应对初纲。
汴京，皇城一隅，格物监衙署。
监正徐若清与一众核心干员同样站在庭院中，仰望着天空那不可思议的景象。初时的震惊过后，徐若清镜片后的眼睛迅速眯起，精光闪烁。
“技术发展，七点二……伦理平衡，六点一……”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数字，嘴角渐渐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果然……观察者亦重实效。我朝格物革新，成效已获认可，超乎伦理……这说明，在非常时期，技术突破方是硬道理！至于伦理……待危机解除，自有时间慢慢补足。”
他身边一位负责舆情监测的文士面露忧色：“监正，这伦理分数偏低，恐引民间非议，是否需引导舆论，强调技术为先……”
徐若清抬手打断了他：“不必过度解读。天显异数，凡人岂能尽解其意？当前要务，是借着这‘七点二’的肯定，加速‘神机卫’扩编与‘高频共振净水仪’的研制。传令下去，各工坊、研究所，凡有助于提升技术效能之项目，资源优先配给！进度，我要看到更快的进度！”
他眼中闪烁着对那“七点二”的狂热，那一点一的差距，在他心中非但不是警告，反而成了加速技术狂奔的借口与动力。他却不知，这番解读，正悄然对应着天空那偏低的伦理分值。
西夏，兴庆府，铁鹞子秘密校场。
野利仁荣望着北方天空那乳白色的光幕和清晰的数字，眉头紧锁。他看不懂旁边的异域符号，但“技术发展”、“伦理平衡”以及那组数字，其含义仿佛直接烙印在意识里。
“七点二……六点一……”他喃喃自语，转头看向校场上那些正在尝试依据“星眸使”传说和古老星图改良军令传递装置的士兵，“宋人之技术，竟已得此评价？那我西夏……”他心中升起强烈的紧迫感，更有一丝不甘。赵元昊陛下决意成为“择优”者，这天空的评分，无疑是一场公开的竞赛。
他立刻召来亲信，低声吩咐：“速将天显评分之事，以密报形式呈送陛下。另，加大对我方境内古祭坛、星图记载区域的勘探力度，寻找任何可能提升我族‘评分’的古老遗泽！”
而在宋夏边境的交流区，那废弃的地下石窟群——“地下学院”深处。
李三（林沐然意识融合体）蜷缩在角落，身体剧烈颤抖着。天空中的数字，仿佛一把钥匙，狠狠搅动了他本就混乱的意识深渊。
“指数……评估……文明迭代阈值……”他口中吐出破碎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语，眼神涣散，时而迷茫，时而锐利。他怀中的晶片散发出不稳定的微弱蓝光，与石窟岩壁上那些若隐若现、同源的能量纹路相互呼应。
墨衡安排看守他的学员紧张地注视着，不敢靠近。
“分值……不对……权重……缺失……”李三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一段段混乱的记忆碎片、知识流光般闪过，却又无法抓住。这天空的评分系统，对他而言，似乎触动了更深层、更久远的东西，加剧了他意识融合的痛楚与风险。
乳白色的天幕持续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如同它出现时那般，无声无息地褪去。天空恢复了黎明前的深蓝，星辰重新显露，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梦。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梦。
那组冰冷的数字——技术7.2，伦理6.1——已深深烙印进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中，无论他们理解与否，认同与否。
汴河试验场边，崔婉宁收起羊皮纸，对团队成员们沉声道：“天象已明，前路已示。我等所为，不仅为净化一方水土，更是为这天下，争那伦理之分数！继续监测数据，尤其是‘金蚀菌’活性与污染物降解速率的变化！”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驱散了部分团队成员脸上的茫然与恐惧。
边境秘堡，墨衡将写好的皮纸卷起，递给石岳：“以最快速度，将此分析送至崔婉宁姑娘处，并抄录一份，通过范公网络，择机散于有心之士。”
他走到窗边，望着逐渐恢复正常的天色，以及手中抄本上依旧残留着温热银辉的图腾，目光深远。
“评分已现，试炼已启。这急功近利之风，恐怕只会愈演愈烈……”他低声自语，带着深深的忧虑，“而我等能做的，便是在这洪流中，守住那‘六点一’，并试图……将它一点点提高。”
天空恢复了平静，但大地之上，因这组突如其来的分数，暗流已然加速涌动。文明的航船，在有了明确的刻度之后，是会更稳健地调整方向，还是会因看清了差距而更加疯狂地追逐那领先的指标？答案，写在每一个抉择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