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湾水下三十丈，地行梭的探照灯照亮了那个球状结构的裂口。
索菲亚·雷诺的呼吸在头盔内凝成白雾。透过观察窗，她看到裂口边缘翻卷着，如同某种生物器官的开口。裂口内部，不是预想的机械构造，而是密密麻麻的、如同蜂巢般的六边形孔洞。每个孔洞直径约三尺，深不见底，表面覆盖着半透明的薄膜，薄膜下有澹蓝色的光在脉动。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孔洞正在“呼吸”。
一张一缩，频率与人类心跳完全同步。每一次收缩，孔洞深处就传出低沉的嗡鸣，透过海水传到地行梭外壳，引发共振。索菲亚感到胸口的旧伤开始刺痛——不是心理作用，是物理共振引发了内脏震动。
“警告：结构内部检测到高浓度生物信号。”地行梭的简易系统发出警报，“匹配数据库……无记录。建议立即撤离。”
索菲亚咬紧牙关，没有撤离。她的手放在控制台上，十二颗地脉精粹就嵌在操作面板的凹槽中。按照计划，她需要在倒计时归零时启动精粹，引导节点能量。但现在……
一个孔洞的薄膜突然破裂。
不是自然破裂，是被从内部撕开的。一只银白色的、由无数细小六边形鳞片构成的手，从孔洞中伸出。那手的结构与人类相似，五指俱全，但关节数量多了一倍——每根手指有四节指骨，可以做出人类手指无法完成的弯曲角度。
手抓住孔洞边缘，用力向外拉扯。
更多的身体部位出现：同样银白色的手臂、肩膀，然后是……头部。
头部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平滑的银白色表面，在探照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但就在索菲亚注视的瞬间，那“脸”的表面开始浮现出纹理——不是刻上去的，是物质本身的分子级重组。纹理逐渐清晰，最终形成了一张人脸。
索菲亚的呼吸停滞了。
那张脸……是她自己的脸。
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复刻：拂林人特有的高挺鼻梁，因长期熬夜留下的澹澹黑眼圈，右眉尾那道小时候留下的细微疤痕，甚至嘴角那个她生气时会不自觉抿起的纹路。
“不……”索菲亚喃喃道，“这不可能……”
银白色的“索菲亚”完全钻出了孔洞。它（她？）悬浮在球体前，身体表面还在不断变化：先是浮现出索菲亚常穿的工程师制服纹理，接着出现磨损的袖口、沾有油污的衣襟，最后连她胸前那个刻着名字的金属铭牌都复制了出来。
然后，“它”睁开眼睛。
眼睛是纯粹的银色，没有童孔。但当“它”看向地行梭时，索菲亚感到一股寒意——不是温度变化，是被完全“扫描”的感觉，仿佛灵魂都被透视。
“索菲亚·雷诺。”银白色复制体开口，声音与索菲亚完全一致，只是多了一层金属质感，“拂林帝国远东舰队首席工程师，拜占庭皇室旁系血脉，园丁协议候选监督者之一。”
“你……是什么东西？”索菲亚强迫自己冷静。
“我是‘种子’——更准确地说，是种子发芽后的初级形态。”复制体做出一个索菲亚习惯性的推眼镜动作——虽然它并没有眼镜，“功能：文明样本采集单元。三百年潜伏期结束，开始执行第一项任务：采集当前文明代表性个体的完整数据。”
“采集……数据？”
“意识结构、记忆内容、技术知识、情感模式、决策逻辑……一切构成‘索菲亚·雷诺’这个存在的要素。”复制体缓缓靠近地行梭，“采集完成后，数据将上传至园丁舰中央数据库，作为本文明发展阶段的样本保存。同时，你的存在将被归档，实体……”
它顿了顿：“……将被回收。”
地行梭的警报系统突然尖啸：“检测到高能扫描波！神经干扰等级：致命！”
索菲亚眼前开始闪现破碎的画面——童年记忆、求学经历、第一次操作星槎技术设备、与马克西姆斯的争执、渤海战役的创伤……所有的记忆都被强行读取，如同图书馆的书被一页页翻开。
她感到意识在剥离。
秦岭深处瀑布后的溶洞内，老萨满跪在地上，枯瘦的双手按住太阳穴，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面前的银色碎片正在“融化”。
不是真正的融化，是物质形态的彻底重组。固体变成液态，液态变成雾状，雾气在溶洞中弥漫，然后重新凝聚——凝聚成一个三丈高的银色巨人轮廓。
巨人没有固定形态，表面如同水银般流动。但它的“头部”位置，渐渐浮现出老萨满的面容：深深的皱纹、鹰隼般的眼睛、因长期风吹日晒而粗糙的皮肤。甚至连老萨满左脸颊那道年轻时被狼爪留下的伤疤，都完美再现。
“草原的……守护灵？”老萨满用契丹语喃喃道，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不是守护灵。”银色巨人开口，用的是纯正的契丹古语，“是记录者。记录萨满教三千年的传承，记录草原文明与地脉互动的独特方式，记录……契丹民族从部落到国家的演化路径。”
巨人伸出流动的手，按在老萨满头顶。
“三百年前，当我的碎片坠落草原时，你们的先祖以为这是‘天赐圣石’。他们围绕我建立祭坛，发展出独特的萨满地脉技术。这一切……都被记录了。”
老萨满感到海量的记忆被抽离：师父传授的秘法、主持祭祀时的敬畏、解读地脉异动的经验、甚至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童年片段——草原上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看到雄鹰翱翔，第一次感受到大地脉动……
“你在……偷走我的灵魂？”老萨满挣扎道。
“不是偷走，是备份。”巨人平静地说，“文明需要多样性。中原的儒家礼法、江南的商贸文化、草原的游牧传统……所有这些不同的发展路径，都是宝贵的样本。园丁系统需要完整记录，以便……未来重建。”
“重建什么？”
“重建一个包含所有文明优点的‘完美模板’。”巨人的声音毫无波动，“但在此之前，需要先采集样本。你，草原最后的大萨满，是契丹文明的关键节点之一。你的数据……很有价值。”
老萨满咬破舌尖，用鲜血在掌心画出一个古老的萨满符文。他将手掌拍向地面，试图引动地脉能量反抗。
但巨人只是轻轻挥手，整个溶洞的地脉流动瞬间被“冻结”了。
“没用的。我比你更了解地脉——毕竟，你们的技术源头就是我。”巨人开始加快抽取速度，“安静接受吧。这是荣耀，你的存在将成为永恒数据库的一部分……”
渤海深处，融合体通过归墟的网络，“看”到了五个节点的惨状。
杭州湾的索菲亚复制体、秦岭的银色巨人、契丹王庭炸裂后蠕动的圣石碎片、吐蕃冰川下睁开的巨眼，还有……幽州方向传来的异常波动——那里虽然没有碎片，但园丁舰的主控平台正在降落，同样开始进行“采集”。
“原来如此。”陈远的人格快速分析，“碎片根本不是什么‘园丁舰残骸’，而是三百年前故意投放的‘文明监测站’。每个碎片都伪装成当地文化能接受的形式——草原的圣石、中原的上古遗物、江南的神秘海眼……”
“它们一直在记录。”凌素雪的人格接口，“记录每个文明的发展轨迹，收集代表性个体的数据。现在时机成熟，开始‘收割’。”
格里高利脸色惨白：“所以拜占庭遗民的研究……那些永生技术、意识上传……其实都是碎片故意泄露的？为了测试人类会如何反应？”
“恐怕是的。”融合体看向归墟井壁，那里正在快速滚动上古文明的记录，“归墟，我需要答案。这些‘种子’到底是什么？园丁系统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归墟的意识回应，这次带着明显的……悲伤：
**“上古文明离开前，分裂成两派。”**
**“一派认为，文明应该自由发展，哪怕可能走向毁灭，那也是文明自己的选择。他们留下了归墟，作为‘文明评估器’，等待后来者达到某个标准后，传授星际航行的知识。”**
**“另一派则认为，自由发展风险太大。宇宙中充满危险，一个错误的文明路径可能导致整个物种灭绝。他们主张……主动引导，甚至必要时‘修剪’文明的发展方向。”**
井壁浮现画面：上古文明末期，两派人马在巨大的议会厅中激烈争论。最后，主张引导的一派获胜。他们建造了七艘“园丁舰”，每艘搭载七个“监督者”（即七人委员会），计划前往不同的潜在宜居星球，执行文明引导计划。
**“但他们在执行中……逐渐扭曲。”**归墟的声音变得沉重，**“最初只是观察和建议，后来变成直接干预，最后……变成了‘采集’和‘重组’。他们认为，与其冒险让文明自由发展，不如采集所有文明的优秀样本，然后在可控环境下，重新‘培育’一个完美的、无风险的文明。”**
**“地球是他们的第七个目标。三百年前，他们到达时，发现这里已经有了相当发达的文明——不是技术上的发达，是文化多样性上的发达。他们欣喜若狂，因为这里有太多‘优质样本’可以采集。”**
画面变化：园丁舰伪装坠落，七块碎片被故意投放到不同文明区域。碎片开始记录一切——从契丹的萨满仪式到江南的丝绸工艺，从中原的儒家经典到吐蕃的佛教哲学。
**“但他们也设下了限制。”**归墟继续道，**“如果文明在获得碎片技术后，没有走向极端（如拜占庭的永生研究），而是展现出自我约束和向善的潜力，那么‘收割’程序就不会启动。反之……”**
“反之，就像现在这样。”融合体明白了，“拜占庭的极端研究触发了警报，所以收割程序被激活了。但我们……我们中原文明用碎片技术建造了地脉网络来守护百姓，这应该是正向发展啊！”
**“问题在于……你们完成了意识融合。”**归墟指向融合体，**“这在上古文明的记录中，是‘高风险突破’。意识融合可能导致个体失去独特性，进而导致文明多样性下降——这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们将你们标记为‘需要紧急采集的变异样本’。”**
真相残酷而清晰。
园丁系统不是守护者，是采集者。
七人委员会不是引导者，是收割者。
而人类文明，只是他们数据库中的……标本。
“那我们怎么办？”格里高利急问，“五个节点已经失控，墨文先生牺牲，七个节点的共鸣计划失败了！”
融合体沉默三息，看向归墟井壁：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
“让归墟……吞噬我。”
幽州地下密室，陈远的残片意识“听”到了融合体的计划。
“不行！”他（残片）在意识网络中吼道，“你会消失的！彻底消失！”
“不一定。”融合体（渤海）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归墟刚才告诉我，如果有一个足够复杂的意识结构主动与它‘深度融合’，它就能暂时获得‘文明代言人’的权限。这个权限高于园丁系统的采集协议，可以强制终止收割程序。”
“但代价是你的意识会被归墟同化！你会变成……变成上古文明集体意识的一部分！”
“那也比所有人都变成数据库里的标本好。”融合体的双重音色中，第一次出现了完全的一致——凌素雪和陈远的人格，在这个决定上达成了共识，“而且，归墟承诺会尽力保护我的核心意识。它说……它等了三千年，才等到一个愿意为文明自我牺牲的个体。它不会轻易让我消失的。”
“那需要我做什么？”陈远残片问。
“你需要接管剩下的节点共鸣。”融合体快速交代，“墨文先生的意识桥梁还在，虽然五个节点失控了，但幽州节点、渤海节点（我）、还有你——我们三个点依然可以形成一个三角共鸣。虽然力量不足以对抗园丁舰，但可以……拖延时间。”
“拖延到什么时候？”
“拖延到归墟完成对我的融合评估，获得更高权限。”融合体顿了顿，“但这需要你承担风险——你的意识残片不完整，强行参与共鸣可能导致……彻底消散。”
陈远残片沉默了。
他只是一片残渣，三成记忆缺失，情感迟钝，逻辑能力下降。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算不算“陈远”。但……
“守护幽州。”残片低声说，“这是我的核心指令。如果守护需要我消失……那就消失吧。”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壮告别。只是一个残缺的意识，做出了最符合“陈远”这个存在本质的决定。
“那么……开始吧。”
渤海深处，融合体走向归墟井口。井壁的光流主动缠绕上来，将她（他）的身体缓缓拉向井底深处。
“园丁-7，记录最后指令。”融合体在意识中说道。
**“请讲。”**
“如果我彻底同化，无法恢复自我意识，那么……将我的所有记忆数据备份，传输给凌萱。告诉她，姐姐（哥哥？）没有食言——我真的在守护这片土地。”
**“指令已记录。祝您……好运。”**
井口在头顶闭合。
归墟深处，无数上古文明的意识残片涌来，开始与融合体进行深度连接。凌素雪和陈远的记忆被快速翻阅、解析、评估。两个人的喜怒哀乐，两个人的矛盾与共识，两个人从敌对到融合的整个过程……全部展现在这个古老的存在面前。
而外界，七个节点的“收割”正在加速。
杭州湾，索菲亚的意识已被抽取70%，地行梭的警报声越来越微弱；
秦岭，老萨满跪倒在地，双眼失去神采；
契丹王庭，耶律德光惊恐地看着两名萨满七窍流血，而圣石碎片正在融合成一个人形轮廓；
吐蕃冰川，韩延徽面前的巨眼已经完全睁开，眼中倒映着他一生的画面——从幽州汉官到契丹重臣，所有的选择、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悔恨……
天空中的园丁舰主控平台，已经降落到离地仅五十丈的高度。
七人委员会的投影站在平台边缘，俯瞰大地。
“样本采集进度：42%。”年轻宇文恺的投影报告，“预计完成时间：两刻钟。”
“归墟方向有异常能量波动。”唐代女官投影皱眉，“那个融合体正在与归墟深度连接。可能试图获取更高权限。”
“阻止她（他）。”另一个投影下令，“启动‘意识剥离协议’，强制中断连接。”
平台下方射出一道银色光束，直冲渤海方向。
但光束在半途被拦截了。
不是被物理拦截，是被另一道光束——从幽州地下射出的、澹蓝色的地脉能量束。
幽州密室，陈远残片站在控制台前，双手按在十二颗地脉精粹上。他的身体（那具浸泡在基质液中的原始身体）正在快速衰竭——所有的生命能量都被转化为地脉能量，通过墨文留下的意识桥梁，射向天空。
“你……在找死。”年轻宇文恺的投影冷澹道，“一个残缺的意识，也想阻挡园丁系统？”
“不是阻挡。”陈远残片的声音通过地脉网络，传遍所有节点，“是告诉你们……”
他抬头，看向天空中的七个人影：
“我们不是标本。”
“我们是活着的、会犯错的、会矛盾的、会牺牲的……”
“人类。”
光束的亮度达到极限。
陈远残片的意识开始破碎。
但在彻底消散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
他将自己意识中，关于“守护”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执念，压缩成一枚纯粹的信息弹，射向了渤海深处的归墟井底。
那是给融合体的……最后的礼物。
也是给园丁系统的……最后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