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波罗的海,芬兰湾东端。
这里的海不是蓝色,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铁灰色。厚重的低云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桅杆顶端。尽管已是初夏,但空气中依然带着一股从北极圈吹来的寒意。
悉尼号重减慢了航速,小心翼翼地穿过喀琅施塔得要塞那如同鲨鱼牙齿般密集的布防区。
两艘俄国驱逐舰像紧张的牧羊犬一样伴随在侧,它们的炮衣虽然还在,但炮口却隐隐指向这支不速之客。
“气氛不对。”
克雷斯维尔准将放下望远镜,哈出的白气在舰桥玻璃上凝结成霜,“殿下,要塞的探照灯在白天都开着。而且,刚才那艘引导船的信号旗语很慌乱,他们似乎不知道该把我们停在哪儿。”
“因为我们来得恰逢其时。”
亚瑟站在海图桌前,手里捏着一张刚收到的电报纸。那是cSb在圣彼得堡的线人用急件发来的。
“两天前,6月3日。沙皇陛下刚刚签署了解散第二届国家杜马的诏书。斯托雷平总理修改了选举法,大批激进派议员被捕。”
亚瑟将电报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现在的圣彼得堡,就像一个等着倒计时爆炸的炸药。”
“那我们还要进港吗?”道尔有些担忧,“这时候访问,可能会被误解为对暴政的支持。伦敦的自由党报纸会骂死我们的。”
“支持?不,道尔。我们是来抄底的。”
亚瑟整理了一下大衣,眼神冷峻。
“一个稳定的俄国对我们没用。一个混乱的、急于甩掉包袱的俄国,才是我们的金矿。”
“传令:主炮归零,升起礼宾旗。告诉俄国人,南方的亲戚来串门了。顺便,让乐队在甲板上演奏《天佑沙皇》,现在只有上帝能保佑他了。”
……
同一时间,南半球。南澳大利亚,艾恩诺布。
埃辛顿·刘易斯正站在烈日下。
这里是澳洲大陆最干旱、最荒凉的内陆边缘。红色的尘土覆盖了一切,连桉树的叶子都是红色的。
巨大的露天矿坑里,几台蒸汽挖掘机正在喘息,发出的声音像是一头濒死的老牛。
“停机!停机!”
一名工头大喊着冲过来,满脸都是红色的泥浆,“锅炉过热了!安全阀已经跳了两次,再挖下去就要炸了!”
刘易斯摘下满是红尘的安全帽,狠狠地摔在地上。
“该死!”他骂了一句,“这已经是这个星期坏掉的第三台了。德国人的机器也受不了这种见鬼的天气吗?”
“老板,不是机器的问题。”工头擦着脸上的泥浆,“是人的问题。太热了,四十五度!工人们受不了。操作员因为中暑晕倒了,新手不懂怎么控制压力。”
“那就换人!”
“没人可换了!”工头摊开手,“昨天又有二十个爱尔兰人辞职了。他们说宁愿回悉尼去码头扛大包,也不在这儿吃土。而且……”
工头压低了声音:“工会那边的人在闹事,说这里的条件违反了劳动保护法,威胁要罢工。”
刘易斯看着眼前那座巨大的、品位高达65%的赤铁矿山。这是财富,也是诅咒。
自从白澳政策严格执行以来,廉价耐劳的亚洲劳工被挡在国门之外。而娇贵的英国移民根本不愿意来这种不毛之地。
“现在的进度,别说给德国人供货了,连纽卡斯尔钢铁厂的高炉都要断粮了。”
刘易斯咬着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纸,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给殿下发电报。加密,特急。”
“快去!”
……
圣彼得堡,涅瓦大街。
亚瑟的车队在哥萨克骑兵的护卫下,向冬宫疾驰。
这座城市失去了往日的优雅。街道两旁并没有欢呼的人群,只有沉默而充满敌意的市民。商店的橱窗大多拉上了铁闸,墙壁上还残留着刚刚被撕掉的抗议标语的痕迹。
在经过喀山大教堂时,车队被迫减速。
一群衣衫褴褛的示威者试图冲破警戒线。他们没有武器,手里挥舞着红旗和圣像,高喊着刚刚被捕的杜马议员的名字。
“为了土地!为了自由!”
喊声刚起,就被一阵密集的马蹄声淹没。
几十名哥萨克骑兵并没有开枪,而是挥舞着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向人群。
惨叫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鲜血溅起,落在了亚瑟座车的防弹玻璃上,像是一朵盛开的红花。
坐在亚瑟对面的俄国礼宾官脸色苍白,连忙掏出手帕想去擦拭玻璃:“殿下……这……这只是一些醉鬼和流氓……请不要介意……”
“不用擦了。”亚瑟按住了他的手,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窗外那个正在被马蹄踩踏的年轻学生。
“这颜色很真实。”亚瑟轻声说道,“这就是帝国的颜色。”
他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廉价的同情。他只是在评估。
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在皮鞭下颤抖的灵魂,都是一种被浪费的资源。
在澳洲,这些学生可以是工程师,这些农民可以是拓荒者,这些因为绝望而暴乱的工人可以是最好的流水线操作员。
而在这里,他们只是沙皇马蹄下的烂泥。
“太浪费了。”亚瑟低声自语,“真的太浪费了。”
……
冬宫,孔雀石厅。
尼古拉二世并没有在正殿接见亚瑟,而是选择在这个相对私密的偏厅。
这位俄罗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看起来比亚瑟记忆中要苍老得多。他的眼袋深陷,那双忧郁的蓝色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焦虑。
房间里除了沙皇,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目光阴沉的男人。
彼得·阿尔卡季耶维奇·斯托雷平。俄国总理,也是这次政变的策划者。
“亚瑟,我的表弟。”尼古拉拥抱了他,那个拥抱软弱无力,“你能在这个时候来……真是太好了。虽然,这时候的圣彼得堡并不适合待客。”
“无论何时,家人的支持都是最重要的,尼基。”亚瑟使用了这个亲昵的称呼,这让沙皇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三人落座。
“外面很乱。”尼古拉捧着茶杯,似乎想从中汲取一点温暖,“那些疯子……他们想毁了这个国家。我给了他们议会,给了他们宪法,可他们还想要我的皇冠。”
“只有秩序才能拯救俄罗斯,陛下。”斯托雷平插话道,他的声音像铁一样硬,“解散杜马是必须的。那些激进分子在议会里唯一的贡献就是阻挠土地改革。”
亚瑟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斯托雷平是个能人,但他面对的局势太难了。
“秩序需要代价,斯托雷平阁下。”亚瑟放下了茶杯,切入了正题,“您正在进行的土地改革,目的是打破村社,建立独立的富农阶层。这无疑是正确的。”
斯托雷平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外国王子:“您也懂俄国的土地问题?”
“我懂人性。”亚瑟微微一笑,“但是,阁下,您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当村社被打碎,土地被私有化,那些竞争失败的、失去土地的农民去哪儿?”
“在欧洲,工业可以吸收他们。但在俄国……”亚瑟指了指窗外,“他们会涌入城市,变成无产者。而无产者,就是街上那些扔炸弹的人。”
尼古拉的脸色变了。这是他最深的恐惧。
“俄国的人口太多了。”亚瑟像是一个冷静的医生在剖析病人,“尤其是在欧洲部分。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这就像一个压力过大的锅炉。您现在压住了盖子,但如果不打开一个阀门泄压,锅炉迟早会炸。”
“阀门?”斯托雷平眯起了眼睛,“我们正在鼓励移民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太冷,开发太慢。而且,那里离政治中心太远,容易滋生分离主义。”
亚瑟站起身,走到那一排镀金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沙皇和总理。
“尼基。我可以做那个阀门。”
“澳大拉西亚有一块大陆,但只有几百万人。我们需要人。你需要稳定。”
“把那些没有土地的农民,那些在城市里找不到工作的工人,甚至那些让警察头疼的不稳定分子给我。”
亚瑟转过身,张开双臂,像是一个慷慨的救世主。
“我给他们船票,给他们土地,给他们面包。我把他们带到南半球,让他们去挖矿,去种地。他们会在那里变成温顺的富农,而不是这里的暴民。”
“作为交换,你得到了稳定,得到了更少的暴乱,以及……一位支持你的盟友。”
斯托雷平陷入了沉思。他在计算。把不稳定的贫民送走,这确实是一个诱人的主意。这能极大地减轻土地改革的阻力。
“这需要大量的船只和资金。”斯托雷平说。
“我有船。”亚瑟笑了,“至于资金……我想,我们可以在联姻的框架下,谈谈具体的细节。”
尼古拉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联姻?”
“是的。”亚瑟重新坐下,恢复了那种优雅的姿态。
“这将是萨克森-科堡-哥达和罗曼诺夫的又一次伟大联姻,如果我成为了罗曼诺夫的女婿,那么带走一些嫁妆,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斯托雷平看了一眼沙皇,然后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