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晋阳。
整座晋王府,都像被浸泡在了一只巨大的药罐里。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已经浸透了寝宫的每一寸梁柱,霸道地压过了炉中上等沉香的青烟,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死亡的特殊气息。
空气黏稠得仿佛凝固,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帐外,廊下,院中,所有侍立的亲卫、内侍、婢女,都垂着头,屏着呼吸,连脚步都放到了最轻,生怕一丁点的声响,惊扰了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王府之内,一片死寂;王府之外,整座晋阳城也仿佛被这股沉重的气氛所笼罩,失去了往日的喧嚣。
寝宫的锦帐深处,那张宽大的沉香木榻上,躺着一个曾让天下闻风丧胆的男人。
昔日的“独眼龙”,那个能于万军之中纵马驰骋、引弓射雕的绝世枭雄,如今只剩下一副枯槁的骨架,深陷在厚重而华贵的锦被之中。
明黄色的龙凤纹锦被,是唐廷所赐的殊荣,此刻却像一块巨大而沉重的墓碑,压在他的身上。
锦被的华贵,反衬着他蜡黄如纸的皮肤,更显凄凉。
他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动一个破旧不堪的风箱。
胸膛微弱地起伏,每一次都牵动着帐外所有人的心。
那声音嘶哑、沉重,在寂静的宫中回荡,仿佛在为自己奏响最后的悲歌。
“亚子……”
一声沙哑的呼唤从帐幔深处传出,仿佛是两块朽木在摩擦,微弱到了极致。
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帐幔,精准地刺入了一个人的耳中。
侍立在侧的李存勖,身着重孝,听到这声呼唤,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他眼眶一热,再也顾不得任何礼仪,抢步入内,绕过屏风,重重地跪倒在床前,将头深深叩下,额头与冰冷坚硬的金砖撞击,发出一声闷响。
泪水无声地滚落,顺着他的脸颊滑下,砸在地砖上,碎成一片冰冷的水花。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哭声,因为他的父亲,是至死都不愿向任何人示弱的雄狮。
“父亲,孩儿在。”
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嘶哑、沉闷,充满了悲痛。
榻上的李克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或者说,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只是凭借着一股执念,用尽了此生最后的力气,那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和旧伤疤的手臂从枕下摸索着。
亲卫早已将他的佩剑、盔甲都收了起来,唯有这三样东西,是他昏沉之中反复呢喃,决不许任何人碰触的。
片刻之后,他摸出了三支箭。
那不是寻常操练用的箭矢,而是供奉于家庙,曾随他南征北战、饮过无数敌酋之血的神兵。
箭杆是北地特有的桦木,经过桐油反复浸泡,色泽深沉如铁,坚硬无比。
箭羽依旧丰满,是来自最矫健雄鹰的翎羽,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幽光。
铁制的破甲箭头呈三棱状,锻造精良,即便经历了无数岁月,在昏暗的烛光下,依旧闪烁着幽冷的光芒。
他将三支箭紧紧攥在手中,那只仅存的、早已因年老而浑浊的独眼,在这一刻骤然迸射出骇人的精光,仿佛将生命最后的光芒与燃烧了一生的恨意,尽数凝聚于此。
“此三箭,乃我毕生之憾!”
他气若游丝,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泣血的沉重,狠狠地砸在李存勖的心上。
他举起第一支箭,箭头指向北方。
“第一箭!幽州刘仁恭!”
“此獠本是我帐下一小校,因作战勇猛,我屡次提拔,委以重任,视若心腹!”
“我予他兵马,予他地盘,予他富贵!他却在我与朱温恶战之时,背刺于我,割据燕地,坐观成败!”
“此等忘恩负义、反噬其主的走狗,我恨不能亲手拧下他的头颅,用他的血来祭奠我战死的将士!”
他又举起第二支箭,箭头指向东北。
“第二箭!契丹耶律阿保机!”
“此人野心勃勃,我曾与之于云州东城对天盟誓,约为兄弟,共击朱贼。”
“他竟转头就背盟附梁,受了朱温的册封,屡屡侵犯我雁门边境,杀我子民,掠我牛羊!”
“此等背信弃义、毫无廉耻之徒,其心可诛,其族必灭!”
一阵剧烈得仿佛要撕裂肺腑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整个人蜷缩起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干瘪的肺腑都咳出来。
几缕暗红色的血丝顺着他的嘴角溢出,触目惊心。
“父亲!”
李存勖见状,再也忍不住,连忙上前想要为他抚胸顺气,却被父亲用尽全力一把推开。
那力道之大,竟让李存勖都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李克用死死攥住最后一支箭,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老树根。
他那只独眼中蕴含着滔天恨意,死死地盯着南方,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穿透了太行山的层峦叠嶂,落在了千里之外的汴梁皇城。
“第三箭!朱温!朱全忠!”
“这个篡唐的国贼,杀君的奸佞!上源驿设伏,杀我袍泽兄弟三百人,险些让为父丧命,此辱,我终生不忘!”
“他屠戮李唐宗室,毁我大唐基业!”
“此仇,不共戴天!”
他猛地将三支箭重重拍进李存勖的手心,那冰冷的铁箭头刺得李存勖掌心生疼。
他父亲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着他的手腕,将那份燃烧了一生的仇恨、屈辱与不甘,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亚子!你若能为我拔此三恨,我方可瞑目!可能做到?!”
李存勖感到手中的不再是三支箭,而是三座沉甸甸的大山,是整个河东晋地的未来,是一个倾覆王朝的血海深仇。
他双手高高举起那三支箭,泪水决堤而出,声音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带着金石之音。
“父亲放心!孩儿谨遵父命!此生不灭三贼,誓不为人!”
“好……好……”
李克用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那是生命之火在熄灭前最后的爆燃。
他松开抓住李存勖的手,似乎终于了却了此生最大的心愿。他示意儿子再凑得更近一些。
李存勖连忙将耳朵贴近父亲的嘴唇,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股混杂着血腥、药味的微弱气息扑面而来,父亲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
“外敌易挡,家贼难防……”
李存勖心中一凛,瞬间挺直了脊背。
“为父帐下那些义子,李嗣源、李存信、李嗣昭……他们皆是百战之将,沙场猛虎,是为父给你留下的家底。你要用他们去撕开朱温的防线,去踏平契丹的草原,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李克用的声音顿了顿,那只独眼中的光芒变得复杂而锐利,仿佛穿透了未来的重重迷雾,看到了血腥的预兆。
“但你要记住,他们也是狼。喂饱了,他们会为你撕咬敌人;喂不饱,或是你不够强,他们……就会反过来,吃了你。”
“尤其是……李嗣源。”
他几乎是含糊不清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这个名字。
“此人,能用,善用,但……也要时刻防着。他……与旁人不同。”
这番话,比刚才那三支箭蕴含的血海深仇,更让李存勖感到一阵从骨髓里透出的冰冷。
他瞬间明白了父亲话语里的深意。
这不是简单的仇恨,这是权力。
是人心里的战场。
“孩儿……明白。”
李存勖重重地点头,将这番话,每一个字,都烙印在心底最深处。
看到儿子眼中的明悟,李克用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紧绷了一生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
他那只圆睁的独眼,瞳孔正在缓缓涣散,眼前的黑暗却并未如期降临。
光与影在他最后的意识中飞速流转,一幕幕金戈铁马的画面如碎片般闪过。
他看到了雁门关外,那个身披黑袍、率领“鸦儿军”镇压黄巢的少年;长安城下意气风发的节度使,上源驿九死一生的狼狈,还有无数次与朱温大军的惨烈搏杀……
喊杀声、战马的悲鸣、刀剑入骨的闷响……
最终,所有的喧嚣都褪去了。
他看到了。
那座他曾为之浴血奋战、魂牵梦绕的长安城,正在熊熊燃烧。
巍峨的大明宫化为废墟,朱红的梁柱断裂成焦炭,琉璃瓦在烈火中噼啪作响。
就在那片火海与残垣之上,一个身穿龙袍的熟悉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想看清那张脸,可那张脸却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之中,任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窥得全貌。
只看到那垂下的冕旒轻轻晃动,便下意识地想要垂下头颅,不敢仰视天颜。
可他认得那身姿,认得那份君临天下的气度,更认得那份从身影中透出的、深入骨髓的悲戚与孤寂。
是昭宗皇帝。
那个曾赐他李姓、封他为王、将光复大唐的希望寄托于他一身的君主。
李克用在这一刻,竟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起身,想要行那君臣大礼。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几滴浑浊的老泪,从他布满伤痕的眼角滚落,滑过纵横的皱纹,没入斑白的鬓角。
“陛下……”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
“臣……救驾来迟!”
他想伸出手,去抓住那道越来越虚幻的身影,去告诉他。
自己从未忘记匡扶社稷的誓言!
想告诉他,朱温国贼,他李克用至死不忘!
定会传之后世,血债血偿!
然而,昭宗的身影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他刻骨铭心的脸。
朱温那张充满得意与嘲弄的脸,在火光中狞笑着,无声地对他说着什么。
“独眼龙,你输了。”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嗬嗬声从李克用喉间挤出,他那只独眼猛地睁到最大,仿佛要将那张脸永远烙印在灵魂深处,带到来生,带到地府,也要与之再战!
随即,所有的幻象轰然破碎。
他那只圆睁的独眼,光芒彻底熄灭,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一代枭雄,晋王李克用,就此落幕。
寝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之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终于从李存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父王——!”
帐外,听闻此声,所有亲卫、内侍、将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甲叶碰撞之声与一片恸哭之声轰然响起,响彻了整个晋阳的夜空。
李存勖没有立刻起身,他转身,面向床榻,将父亲的遗体小心地摆正,为他合上双眼。
然后,他捧着那三支尚带着父亲余温和自己掌心刺痛的箭,郑重地在家庙的灵位前供奉起来。
他拔出腰间匕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庄重地、一笔一划地抹在三支箭的箭杆之上。
随后,三拜九叩,声震于地。
“苍天在上,父灵在天!不孝子李存勖,在此立誓!此三箭之仇不报,我李存勖,永不称王,死后魂魄,无颜见父于九泉之下!”
他的悲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在这悲痛之下,一丝被压抑了太久的欲望正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帐外那些前来吊唁的、神情各异的义兄们,尤其是为首的那个身材魁梧、面容沉毅的男人。
李嗣源。
父亲的警告,字字如针,言犹在耳。
他紧握箭杆的手,在无人察觉的宽大孝服袖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父亲,您的时代结束了。
现在,轮到我了。
我不仅要完成您的遗愿,报此三仇。
更要建立一个,连您都未曾想象过的,真正的赫赫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