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缅
一、老藤椅
我总觉得,“悠缅”这个词,是带着藤椅的味道的。
不是商场里那种刷着亮漆、造型新潮的仿藤椅,而是真正的老藤椅。藤条的颜色是深褐色的,带着自然的纹理和粗糙的质感,摸上去不光滑,却有一种踏实的温暖。椅面中间微微凹陷下去,那是岁月和无数个倚靠的姿势共同打磨出的弧度,像一个温柔的拥抱,刚好能接住你所有的疲惫。
我家阳台就放着这样一把老藤椅,是祖母留下的。
记忆里,祖母总是喜欢坐在这把藤椅上。尤其是在夏天的午后,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会端一杯晾得半温的菊花茶,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摇着。蒲扇是竹骨的,扇面是素色的布,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她摇扇的动作很轻,幅度也不大,仿佛不是为了驱暑,只是为了配合时光流淌的节奏。
我那时候还小,总爱凑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她很少直接回答,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然后目光望向远处的稻田,眼神里是那种我当时读不懂的、慢悠悠的遥远。她会说起她的小时候,说起村子里的老槐树,说起年轻时纺线织布的日子。那些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也没有华丽的辞藻,就像她摇扇的节奏一样,平缓而悠长。
“你看这藤椅,”有一次,她指着椅子的扶手对我说,“刚买回来的时候,藤条硬得很,坐久了硌得慌。可你慢慢坐,日子久了,它就软了,就合你的身了。人过日子也一样,急不得,得慢慢熬,慢慢品。”
那时候我似懂非懂,只觉得祖母的话和她的人一样,慢悠悠的,有点不着急。直到很多年后,我自己也开始面对生活的琐碎和忙碌,才渐渐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悠缅”,不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吗?它不是消极的等待,也不是无所事事的慵懒,而是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态度,一种对过往岁月的温柔回望。
如今,祖母已经不在了,那把老藤椅却依然在阳台上。我时常会坐上去,学着祖母的样子,端一杯茶,慢悠悠地摇着蒲扇。阳光还是那样洒下来,葡萄架的影子还是那样斑驳。只是身边少了她的声音,心里多了几分空落落的怀念。
藤椅的扶手被我摩挲得更加光滑了,凹陷的椅面也更加贴合身体。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祖母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还能听到她慢悠悠的讲述。那些遥远的岁月,那些温暖的记忆,就像藤椅的纹理一样,深深镌刻在我的生命里,在每一个悠闲的午后,缓缓浮现。
二、旧书信
除了老藤椅,祖母的旧书信也是“悠缅”的另一种载体。
在整理祖母遗物的时候,我在她的樟木箱底发现了一叠用红绳捆着的书信。纸张已经泛黄发脆,有的边缘还因为受潮而卷了起来。信纸上的字迹大多是竖排的,有的工整秀丽,有的略显潦草,但都带着一种手写的温度。
这些信,大多是祖母的兄弟姐妹和老朋友们写来的。有问候近况的,有分享家事的,也有诉说烦恼的。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最朴素、最真挚的家常话。
“家里的麦子已经收完了,今年收成不错,你不用惦记。就是你妈最近总念叨你,说好久没收到你的信了。”
“我家丫头考上初中了,这孩子还算争气。就是学费有点贵,我正琢磨着再去打份零工。”
“听说你那边天气转凉了,你要多注意身体,别着凉了。我给你寄了一件我织的毛衣,不知道合不合身。”
读着这些信,我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人们靠书信传递思念,靠文字分享生活。一封信从寄出到收到,往往需要十几天甚至一个月的时间。在等待的日子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期待。而当终于收到信的时候,那种喜悦和激动,是现在的即时通讯永远无法比拟的。
祖母是个细心的人,每封信她都仔细地读,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好,收在箱子里。有的信上还留着她的批注,比如在“母亲身体安好”旁边画一个小小的笑脸,在“孩子生病”旁边画一个小小的哭脸。这些简单的符号,承载着她当时的喜怒哀乐。
我还发现了几封没有寄出的信,是祖母写给远方的朋友的。有的只写了开头,有的写了一半,还有的已经写好了结尾,却没有署名和日期。
“亲爱的兰,好久没给你写信了,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样。我这阵子总觉得精神不太好,可能是年纪大了吧。想起我们年轻时一起纺线、一起赶集的日子,真是怀念啊……”
“昨天梦见你了,梦见我们一起在河边洗衣服,你还笑我把肥皂掉水里了。醒来之后,我哭了很久。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这些未寄出的信,就像一个个没有说完的故事,藏着祖母晚年的孤独和对过往的深深眷恋。她或许是觉得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出口,或许是担心朋友收到信会担心,或许只是写着写着,就被其他的事情打断了。
我把这些书信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放进一个新的盒子里。我知道,这些不仅仅是一张张泛黄的纸,更是一段段珍贵的岁月,一份份深厚的情谊。它们承载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温情和缓慢,让我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悠缅。
现在,我也偶尔会写写信。不是写电子邮件,而是用钢笔在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我写给远方的朋友,写给未来的自己。我享受那种把思念和想法转化为文字的过程,也享受那种等待回信的期待。我想,这也是一种对悠缅的坚守吧。
三、老手艺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是个手很巧的人。他会做木工,会修农具,还会编竹篮。他的那些手艺,都带着一种慢悠悠的、精益求精的劲儿,和“悠缅”这个词格外契合。
祖父的木工活做得特别好。他有一个专门的木工房,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锯子、刨子、凿子、墨斗……每一样都被他擦拭得锃亮。他做东西从不着急,总是先在心里想好样子,然后再慢慢画图纸。画好图纸之后,他会仔细挑选木材,用刨子把木材刨得光滑平整,再用凿子一点点地雕琢细节。
我记得他曾经给我做过一个小木马。那是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做出来的。木马的身体是用枣木做的,质地坚硬,颜色发红。祖父把木马的身体打磨得圆滚滚的,没有一点毛刺。木马的四条腿是用细一点的木头做的,下面还安了小轮子,可以推着走。最特别的是木马的头,祖父用刻刀精心地刻出了眼睛、鼻子和嘴巴,还在马头上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当祖父把小木马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高兴得跳了起来。那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礼物。我每天都抱着小木马玩,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直到现在,那个小木马还放在我的书柜里,虽然有些地方已经掉漆了,但依然完好无损。
祖父还会编竹篮。每到春天,他就会去山上砍竹子。砍回来的竹子要先放在水里泡几天,然后再劈成细细的竹篾。劈竹篾是个技术活,力度要掌握得刚刚好,不然竹篾就会断。祖父劈竹篾的时候,总是神情专注,动作娴熟。
编竹篮的时候,祖父会先把竹篾搭好底,然后再一圈一圈地往上编。他编的竹篮样式很简单,但很结实。无论是装菜还是装粮食,都特别好用。邻居们都喜欢找他编竹篮,他从不推辞,总是笑着说:“慢慢来,不急。”
有时候,我会蹲在祖父身边,看他编竹篮。我也想试试,可每次拿起竹篾,都编得歪歪扭扭的。祖父就会耐心地教我,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搭篾,怎么编织。他说:“编竹篮和做人一样,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急不得,一急就容易出错。”
如今,祖父也已经离开了我。他的木工房还在,里面的工具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是落满了灰尘。他编的那些竹篮,有的还在邻居家里用着,有的则被当作废品卖掉了。但他那种慢悠悠的、精益求精的手艺精神,却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现在的社会发展得很快,很多老手艺都渐渐失传了。人们更愿意买机器生产的东西,因为又快又便宜。但我总觉得,机器生产的东西虽然精致,却少了一份手作的温度和情感。那些老手艺,不仅仅是一种技能,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和尊重。
我时常会想起祖父做木工、编竹篮的样子。他那种从容不迫、精益求精的态度,正是“悠缅”最好的诠释。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我们更需要放慢脚步,静下心来,去感受那些老手艺带来的温暖和感动。
四、慢火车
说起“悠缅”,我还会想起小时候坐过的慢火车。
那时候,家乡还没有通高铁,甚至连动车都没有。出门远行,只能坐绿皮火车。火车的速度很慢,每到一个小站都会停下来,有时候甚至会为了避让其他火车,在半路停上很长时间。
我第一次坐慢火车,是和父母一起去北京。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我还记得,我们提前了很久就来到了火车站。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提着行李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泡面、香烟和汗水的味道,虽然有些嘈杂,但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火车终于来了。绿色的车身,长长的车厢,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我兴奋地跟着父母上了火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座位是硬席的,坐久了会觉得不舒服,但我一点也不在意。我趴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一点点地向后移动。
一开始,窗外是熟悉的田野和村庄。金黄色的麦田,绿色的菜地,还有一座座低矮的房屋。偶尔会看到几个农民在田地里劳作,看到我们的火车经过,他们会停下手里的活,向我们挥手。我也会兴奋地向他们挥手回应。
随着火车不断前进,窗外的风景渐渐变了。田野变成了树林,村庄变成了小镇。火车每到一个小站,都会有很多人上车下车。有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人抱着熟睡的孩子,还有人拿着刚买的零食和饮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有的兴奋,有的疲惫,有的期待。
在火车上的时间过得很慢。白天的时候,我会和父母一起打牌,或者看窗外的风景。晚上的时候,车厢里的灯就会关掉,只剩下过道里的小灯亮着。人们大多都睡着了,只有火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哐当哐当”地响着,像一首单调而催眠的曲子。
我还记得,火车上的饭菜很难吃,但我却吃得很香。那时候,能在火车上吃上一顿盒饭,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有时候,父母还会给我买一根冰棍或者一瓶汽水,那冰凉的感觉,能让我开心很久。
虽然慢火车的速度很慢,条件也很简陋,但我却很喜欢那种感觉。它不像现在的高铁,快得让你来不及看清窗外的风景。慢火车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去欣赏风景,去感受旅途的过程,去和身边的人交流。
在火车上,我认识了很多陌生人。有一位老奶奶,她是去北京看她的孙子的。她给我讲了很多她孙子的事情,还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有一个年轻的叔叔,他是个画家,他拿着画板,一直在画窗外的风景。他还教我怎么观察景物,怎么画素描。
那些陌生人的笑脸,那些温暖的瞬间,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它们让我觉得,旅途不再孤单,世界也变得格外美好。
如今,家乡已经通了高铁。从家乡到北京,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高铁很快,很舒适,服务也很好。但我却再也找不到小时候坐慢火车的那种感觉了。
我知道,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快节奏的生活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但我还是会偶尔想起那些坐慢火车的日子。想起那种慢悠悠的节奏,想起那些温暖的相遇,想起那种对未来的期待。
“悠缅”,或许就是对那些慢时光的怀念吧。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我们需要偶尔放慢脚步,去回顾那些逝去的岁月,去感受那些曾经的温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忙碌的生活中,找到一份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五、老茶馆
在我家乡的小镇上,有一家老茶馆。它已经开了很多年了,具体有多少年,连镇上的老人都说不清楚。茶馆的门面很简陋,就是两间普通的平房,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写着“老茶馆”三个字。
我小时候,经常跟着祖父去这家老茶馆。那时候,茶馆里总是坐满了人。大多是镇上的老人,他们早上吃完早饭,就会来到茶馆,点一杯茶,然后坐在那里聊天、下棋、听戏。
茶馆里的茶很便宜,一杯只要几毛钱。茶的种类也不多,主要是绿茶和红茶。茶具都是粗瓷的碗,上面印着一些简单的花纹。虽然简陋,但却很干净。
茶馆的老板是一位姓王的老爷爷。他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却很矍铄。他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土布褂子,手里拿着一个长嘴的茶壶,不停地给客人们添茶。他记性很好,每个老顾客的口味都记得清清楚楚。谁喜欢喝浓一点的茶,谁喜欢喝淡一点的茶,他都了如指掌。
我最喜欢看王爷爷冲茶。他先把茶叶放进粗瓷碗里,然后提起长嘴茶壶,将滚烫的开水高高地冲下去。水在碗里翻滚着,茶叶也跟着上下浮动。一股淡淡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冲好茶之后,他会把碗端到客人面前,笑着说:“您慢用。”
茶馆里的氛围总是很悠闲。老人们坐在那里,慢悠悠地喝着茶,慢悠悠地聊着天。他们聊的话题很广,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从过去的往事到未来的打算。有时候,他们会为了一个问题争论不休,但很快又会和好如初。
茶馆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旧桌子,上面摆着一副象棋。经常有两个老人坐在那里下棋。他们下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思考很久。旁边围着一群看棋的人,他们也不着急,静静地看着,偶尔会有人忍不住指点一二。
有时候,茶馆里还会来一些说书的或者唱小调的艺人。他们找一个角落坐下,拿出乐器,就开始表演。老人们都很喜欢听,听得津津有味。有的还会跟着一起哼唱。
我那时候还小,听不懂老人们聊的话题,也看不懂下棋和听戏。但我喜欢那种氛围。我会坐在祖父身边,拿着一个小茶杯,假装喝茶。有时候,祖父会给我买一块麦芽糖或者一个烧饼,我就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老茶馆里,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一上午的时间,就在喝茶、聊天、下棋、听戏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老人们都很享受这种慢节奏的生活,他们觉得,这样的日子才过得踏实、舒心。
如今,我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了。不知道那家老茶馆还在不在。或许已经不在了吧。毕竟,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去环境优雅、装修精致的咖啡馆,很少有人会去那种简陋的老茶馆了。
但我总是会想起那家老茶馆。想起那些慢悠悠喝茶的老人,想起王爷爷冲茶的样子,想起那种悠闲自在的氛围。那家老茶馆,就像一个时光的驿站,承载着小镇的历史和记忆,也承载着一种悠缅的生活方式。
“悠缅”,不仅仅是对过去的怀念,更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它提醒我们,在追求快节奏生活的同时,不要忘记放慢脚步,去感受生活中的美好。不要忘记那些曾经温暖过我们的人和事,不要忘记那些逝去的慢时光。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很多东西都在不断地变化和消失。但“悠缅”这种情感,却会一直留在我们的心里。它就像一杯陈年的老酒,越品越香,越品越有味道。
我想,我会一直带着这份悠缅,去面对未来的生活。无论生活多么忙碌,多么浮躁,我都会偶尔放慢脚步,去回顾那些逝去的岁月,去感受那些曾经的温暖。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内心平静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