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一号水力工坊的轰鸣,如惊雷滚过平原,日夜不息。那不是单纯的机械运转之声,而是帝国新生的脉搏在强劲搏动 —— 水力巨锤起落间,砸锻的是百炼精钢,更是旧时代盘根错节的利益藩篱,震得京畿内外的既得利益者坐立难安。这颗工业火种的燎原之势,早已让暗处的眼睛红得发烫。
暖阁内,烛火跳跃如星,将朱祁镇的身影投射在墙上的疆域图上,那道颀长的影子仿佛一尊俯瞰棋局的神只。案头的奏章堆成了小山,工部的 “糜费之议”、户部的 “与民争利”、都察院的 “越矩之谏”,字里行间满是冠冕堂皇的忧国忧民,实则句句藏着暗箭。他们不敢再非议皇帝亲抓的军械质量 —— 西山产出的铁器锋利坚韧,早已在边军试练中名声大噪,无从置喙 —— 便转而从成本、规矩上大做文章,想用文牍主义的枷锁,将这颗工业火种掐灭在襁褓之中。
朱祁镇的指尖轻轻点在一份户部奏章上,墨迹未干的 “恳切言辞” 下,是赤裸裸的利益诉求。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周显昌倒台的余温尚在,但滋生贪腐的土壤从未被彻底清除。西山工坊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从军械验收的克扣,到原料采购的差价,这条产业链上的蛀虫,早已把军工当成了世代相传的摇钱树。如今树要换根,他们自然要跳出来拼命。
“皇爷,永嘉侯府昨日递了帖子,想为其二子求个西山工坊的管事之职,奴婢已按您的吩咐按下了。” 王瑾的身影如影子般从暗处浮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另外,内厂探报,兴和木料行的周掌柜,这几日频频出入永嘉侯府的偏门,与侯府大管家关在屋里密谈,看情形是在谋算着什么大事。”
“永嘉侯…… 张辅?” 朱祁镇眼神微动,脑海中如推演沙盘般铺开这位勋贵的底细。永乐朝老将之后,靠着祖荫和联姻在京城扎下深根,平日里低调得像块铺路石,实则暗通宫闱 —— 司礼监的李永太监是他表亲,工部、兵部的不少官员更是他的门生故吏。“胃口倒是不小,敢把手伸到朕的工坊里来。” 他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冰碴,“兴和木料行背后的人,总算是浮出水面了。”
他早有预料。军工这条利益链,长到能绕京城三圈。成品军械的贪腐被斩断,这些人自然会把魔爪伸向更上游的原材料。之前兴和木料行派探子、掺劣质铁料,不过是试探深浅的小打小闹。真正的杀招,从来都藏在后面。
“皇爷,工坊二三号扩建正到关键处,钢铁厂更是刚打地基,哪一样都离不了铁料。奴婢担心……” 王瑾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乌云般笼罩在暖阁里。铁料是工业的血液,没了铁,再精密的图纸、再顶尖的工匠,也只能是纸上谈兵。
朱祁镇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初夏的夜风裹挟着宫苑的槐花香,混着远处西山飘来的淡淡铁锈味,一同涌入暖阁。“他们若是敢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争,朕还敬他们几分血性。” 他望着沉沉夜色,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藏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可若是只会玩这些阴私伎俩…… 朕奉陪到底。”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暖阁门外,一名身着锦衣卫常服的汉子肃立待命,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便隔着门板,也能感受到那股久经沙场的悍气。得到王瑾的示意后,他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声音带着难掩的急切:“皇爷,西山急报!铁料断供了!”
王瑾上前接过密信,指尖先检查了火漆完好无损 —— 那是内厂特制的火漆,一经拆封便会留下痕迹 —— 这才撕开封口,快速扫了一眼。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峰拧成了疙瘩。他挥手让锦衣卫退下,转身将密信呈给朱祁镇,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皇爷,出事了。京城及周边七家最大的铁料行,从三日前起,被几个背景干净的陌生商号联手扫货。”“他们出价高出市价两成,只收优质生铁和熟铁,动作又快又隐蔽。” 王瑾补充道,语气里难掩焦虑,“等咱们的人察觉时,这七家铁料行的库存已经被扫荡一空。就连咱们暗中控制的几家商行想从外地调货,也被告知‘无货可供’。照这个情形,最多十日,二三号工坊的扩建就得停工,钢铁厂更是要胎死腹中!”
密信上附着陌生商号的名单和初步调查结果 ——“恒顺号”“聚源祥”“丰利记”,个个都是近期注册的新商号,股东背景查无可查,仿佛凭空冒出来一般。但这 timing 太过巧合,手法太过统一,明眼人都能看出,背后必然有一只大手在操纵。
釜底抽薪!这一招,比直接派人破坏工坊更阴险,更毒辣。工坊有锦衣卫和内厂双重守卫,铜墙铁壁般难以攻破,可原材料的供应渠道却遍布四方,防不胜防。没有铁,前期投入的数百万两白银、数万工匠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刚刚树立起来的 “西山样板” 威信,会瞬间崩塌;甚至连皇帝的权威,都会被朝野上下质疑 —— 连原料都搞不到,还谈什么强军强国?
朱祁镇捏着密信,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被揉出了褶皱。他很清楚对手的算盘:若他强行征调民间铁器,便坐实 “与民争利” 的罪名,他们正好借机煽动民怨,抹黑新政;若他暂缓扩建,便是向暗处的势力示弱,后续只会引来更疯狂的反扑,强军计划将沦为笑柄。
暖阁内陷入了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 “噼啪” 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敲着鼓点。王瑾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知道此刻的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西山工坊的生死,关乎着帝国工业的未来。
朱祁镇凝视着窗外的夜色,脸上没有丝毫焦躁或愤怒,反而像是在推演一道复杂的工程难题,眼神冷静得可怕。半晌,他缓缓转过身,眼底的清明与坚定如寒星闪烁,开口时,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瑾,传朕密旨。”
“奴婢在!” 王瑾立刻躬身应道,拿出随身的纸笔,准备记录。
“第一,给皇家商会的钱锦云,即刻启动‘废铁回收计划’。” 朱祁镇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让四海车马行的所有站点连夜布置回收点,遍布全国各州府县镇。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不限量收购民间所有废铁 —— 破锅烂碗、断犁残锄、废钉旧刀,哪怕是锈迹斑斑的铁屑,只要是铁,统统收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回收的废铁全部集中运至西山,让赵铁柱带人用新建的反射炉重熔精炼。此法虽比直接用生铁繁琐,产出率低了两成,但胜在原料充足、成本可控,足以解燃眉之急。告诉赵铁柱,反射炉的昼夜三班倒,人歇炉不歇!”
王瑾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焦虑褪去大半。民间散落的废铁数量庞大,只是以往没人想到系统性回收利用。皇帝这一招,简直是变废为宝,硬生生开辟出一条新的原料通道!
“第二,启动‘海外采购备用通道’。” 朱祁镇继续说道,语速平稳却暗藏锋芒,“让钱锦云动用皇家商会所有的海路资源和资金,秘密联系朝鲜的釜山港、倭国的长崎港,还有南洋的吕宋商行。少量多次,迂回进口优质铁料,货物不走内陆官道,全部由海船运至天津卫,再由内厂的人接手,走秘密水道转运西山。”他眼底闪过一丝早有预谋的光芒:“这条通道朕三年前就已布局,就是料到有朝一日会遭遇原料封锁。告诉钱锦云,不惜代价也要保证通道畅通,遇到关卡阻拦,可动用锦衣卫暗中协助,务必做到隐秘安全,不能让对手察觉丝毫蛛丝马迹。”
王瑾听得心潮澎湃,原来皇帝早已未雨绸缪,这后手埋得如此之深!
“第三,传旨于谦,以兵部名义行文全国各地卫所。” 朱祁镇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冷冽,“尤其是那些库存积压严重的老旧卫所,限期一个月内清理所有废旧军械 —— 断裂的弓弩、破损的盔甲、锈蚀的刀枪、报废的火炮,全部登记造册,统一运至西山工坊回炉重造。”他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容:“就说这是‘整顿武备,汰旧换新’,后续会给卫所补充西山新造的精良军械。这样一来,既补充了铁料,又能摸清各地卫所的军械底细,顺便清理掉那些中饱私囊、虚报库存的蛀虫,一举三得。”
三条对策,层层递进,招招精准。王瑾听得连连点头,只觉得胸中的郁气一扫而空,只剩下对皇帝的敬佩:“陛下圣明!这三条妙计一出,铁料之困必解,还能借机整顿民间和军中的沉疴!”
朱祁镇走到案前,提起朱笔,飞快地写下一道手谕,盖上随身的龙纹小印,递给王瑾。“还有最后一条。”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像是猎人布下了最后的陷阱,“让钱锦云带上足够的资金,参与京城周边剩余零散铁料的竞价,把市价再抬高三成!”
王瑾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奴婢明白了!陛下这是要让那些囤积铁料的人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高价吃进了海量铁料,本想等着咱们求上门来抬价,可咱们有了废铁、海外和卫所三条渠道,根本不需要买他们的货。”
“没错。” 朱祁镇颔首,语气里带着一丝冷冽的笑意,“他们囤积的铁料数量庞大,每天都要耗费仓储成本,资金也被大量占用。等咱们的铁料源源不断运抵西山,他们手里的铁料就成了烫手山芋,只能眼睁睁看着市价暴跌,最后要么亏本甩卖,要么砸在自己手里!”
他挥了挥手,语气斩钉截铁:“告诉钱锦云,放开手脚去做。皇家商会的家底,足够陪他们玩到底。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银子多,还是朕的渠道广、办法多!”
“奴婢遵旨!” 王瑾双手接过手谕,躬身领命,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带着一股雷霆万钧的气势,迅速融入殿外的黑暗中,去部署这场绝地反击。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朱祁镇一人。他回到窗边,负手而立,夜风掀起他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越过京城的万家灯火,落在了西山工坊的方向。
那里,水力锻锤的轰鸣依旧如雷,只是此刻听在耳中,已然成了战场冲锋的号角。空气中,铁锈味与火焰的灼热气息交织,混着宫苑的花香,奇异地勾勒出一场无声战役的轮廓。这场围绕着钢铁与力量的博弈,早已从西山工坊的车间,蔓延到了京城的朝堂、民间的市集,甚至远及海外的港口。
那些藏在暗处的对手,此刻或许还在举杯庆祝,以为靠着垄断铁料就能扼住帝国的咽喉。他们绝不会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不仅懂工程、善练兵,更深谙博弈之道,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悬念如夜色般蔓延开来:
四海车马行的废铁回收,能否在十日之内凑齐工坊所需的铁料?那些散落民间的破铜烂铁,能否在反射炉中重生成支撑帝国的精钢?
海外采购的通道,能否避开沿途的关卡与对手的眼线?遥远的海路上,会不会遭遇风浪与海盗的阻拦?
于谦行文各地卫所,会不会遭到地方势力的推诿阻挠?那些隐藏在卫所中的蛀虫,会不会狗急跳墙,破坏军械转运?
而那些高价囤积铁料的对手,当他们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时,又会使出怎样疯狂的反扑?是动用宫闱势力施压,还是派人行刺破坏,亦或是煽动更大规模的舆论攻击?
朱祁镇望着沉沉夜色,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他知道,这场战役才刚刚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但他无所畏惧 —— 西山的炉火已经点燃,帝国的工业齿轮已经转动,任何试图阻挡历史车轮的势力,终将被碾得粉碎。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映在疆域图上,那道影子仿佛与山河融为一体,坚不可摧。紫禁城的夜色,因这场无声的博弈,变得愈发深沉,也愈发充满了张力。下一声锻锤落下之时,便是答案揭晓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