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一号水力工坊的轰鸣,恰似惊雷滚过平原,震彻京畿内外。那水流驱动的巨锤起落间,不仅锻打着钢铁,更敲碎了大明旧有的手工业格局,激起的波澜从西山脚下一路蔓延至紫禁城的金銮殿。
“成了!真真是神乎其技!这水力锻锤一下下去,抵得过十个壮汉不眠不休敲打一日!”“天佑大明,陛下圣明!有此神器,我大明军械何愁不精,边患何愁不平!”
工坊内,工匠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汗水浸透的脸上满是亢奋与自豪。赵铁柱身着崭新的总领官服,手中捧着皇帝御赐的百两赏银,老脸涨得通红,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他顾不上歇息,当即召集核心工匠,捧着图纸在工坊内彻夜巡查,打磨每一个配件,校验每一处轴承 —— 这凝聚着皇帝心血与工匠智慧的成果,容不得半分差池。
紫禁城内,暖阁中的朱祁镇却未被这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指尖摩挲着案上的工坊图纸,这位兼具帝王远见与工程师严谨的少年天子,心中清明如镜:原型机的成功只是第一步,从 “独树一帜” 到 “规模化量产”,其间横亘的险滩暗礁,远比想象中更难逾越。
“皇爷,工部递来的奏章堆了半案。” 王瑾轻手轻脚奉上热茶,声音压得极低,“字里行间都是打探工坊规制、用料额度,还有那产出军械的归属,明着是请示,实则是想分一杯羹。”
朱祁镇冷哼一声,指尖在案桌上重重敲击,清脆的声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他们,西山一号工坊是军械标准化生产的样板,直属内府营造司!” 他抬眼看向王瑾,目光锐利如锋,“一应人员调配、物料申领,只许赵铁柱直接呈报,你亲自核准,工部、兵部一概不许插手。产出的军械,优先供给京营换装,交由于谦统筹调度。”
这道旨意如同利刃,直接将西山工坊从盘根错节的旧官僚体系中剥离,打造成了皇帝直管的 “工业特区”。王瑾躬身领命,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 此举既为效率,更是为了隔绝那些觊觎利益的蛀虫,让西山的工业火种能不受干扰地燎原。
“皇爷,仅凭一座一号工坊,要给全国边军换装,无异于杯水车薪。” 王瑾顺着皇帝的思路补充道。朱祁镇赞许地点点头,展开一幅京畿舆图,指尖沿着西山的河流脉络滑动,最终在上下游两处重重一点:“这里建二号工坊,这里建三号工坊!”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图纸照搬一号的成功经验,赵铁柱负责技术总览,营造司抽调精锐人手,两个月内,我要听到这两处的锻锤也响起来!”
“两个月?” 王瑾心中一震,皇帝扩产的决心竟如此雷厉风行,“皇爷,同时开建两座工坊,工匠、木料、石料倒还好说,可这铁料消耗,怕是个天文数字。营造司的库存,撑不了一个月啊!”
“这正是朕要解决的关键。” 朱祁镇的眼神沉了下来,指尖在舆图上的西山矿区重重一按,“我们的命脉,绝不能攥在别人手里。上次那批劣质铁料,虽揪出了兴和木料行这个马前卒,却也暴露了铁料供应体系的千疮百孔 —— 既容易被人动手脚,更能被人轻易卡脖子。”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传朕旨意,内府营造司即刻筹建‘西山钢铁厂’!选址就在工坊附近,利用西山的煤炭资源,建高炉,用焦炭炼铁法,咱们自己炼优质熟铁,甚至钢材!”他看向王瑾,字字铿锵:“赵铁柱兼领钢铁厂筹建总管,全国范围内征调顶尖铁匠、矿工,待遇翻倍,安家费从优!”
这一步棋,直抵工业的核心 —— 原材料自主。一旦形成 “煤炭开采 - 铁矿冶炼 - 武器锻造” 的完整产业链,大明的军械生产便再也不受制于人,效率与成本都将实现质的飞跃。
王瑾肃然领命:“奴婢这就去安排,即刻加派锦衣卫护卫矿区与钢铁厂址,绝不让宵小有可乘之机!”
旨意下达,西山瞬间沸腾。赵铁柱捧着皇帝亲授的 “高炉结构图” 与 “焦炭炼制要诀”,激动与惶恐交织 —— 激动于陛下的信任与宏图,惶恐于肩上的千钧重担。但一号工坊的成功给了他无穷底气,老工匠骨子里的执拗被彻底点燃,当即带着工匠们一头扎进了新的战场。
一号工坊的锻锤日夜不息,叮叮当当的声响如同激昂的战歌,标准化的弩机零件、锋利的刀胚源源不断地产出;二号、三号工坊的地基开挖,数万民夫挥汗如雨,夯土的号子声震彻山谷;钢铁厂的选址勘测队穿梭在西山深处,丈量土地、勘探铁矿与煤炭的储量。人喊马嘶、车水马龙,西山之上,一派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景象,仿佛能看到大明工业崛起的曙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朱祁镇早已预料到,那些被触动利益的既得利益者,绝不会坐视他顺利推进宏图大业。
三日后深夜,紫禁城暖阁内烛火摇曳。王瑾一身寒气闯入,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皇爷,查到了!兴和木料行的幕后东家,是永嘉侯府的大管家。而永嘉侯,正是宫里李永太监的表亲!”
朱祁镇指尖微动,并未言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更关键的是那批劣质铁料的线索。” 王瑾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顺着线索追查,发现京营石参将麾下,有几批运往宣府的‘优质铁料’,在半途被掉包成了劣质货。那中间的差价,最终流向了永嘉侯府的一处外宅!”
线索如同丝线般收拢,一张牵扯着勋贵、宦官、军中将领的贪腐大网,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们不仅敢在军械制造中中饱私囊,甚至连前线将士的救命物资都敢动手脚!
“果然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朱祁镇眼中寒光凛冽,“动了他们的奶酪,自然要跳出来反扑。”
“还有更棘手的事。” 王瑾的额头渗出冷汗,“我们安插在京城各大铁料行的眼线回报,近日有人暗中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疯狂收购优质生铁和熟铁。动作极为隐蔽,但量极大,几乎掏空了京城所有大铁料行的库存!”他顿了顿,语气焦灼:“咱们的钢铁厂还在筹建,高炉没建成,眼下二三号工坊扩建正急需铁料,再这么下去,不出十日,工地就要断料了!”
朱祁镇的瞳孔骤然收缩。
好一招阴险的釜底抽薪!对方不再选择正面破坏守卫森严的工坊,而是转而从源头下手,用资本的力量掐断原料供应。这就好比让一个身怀绝技的厨师空有灶台,却无米下锅 —— 工坊停建,前期所有投入都将付诸东流,营造出的声势会沦为笑柄,他这个皇帝的威信也将受损。
强行征调民间铁料?只会引发商贾怨言,正中对方下怀,他们正好可以借机煽动民愤。暂缓扩建?无异于向对手示弱,更会拖延强军计划的进度,给敌人更多喘息之机。
看似陷入了两难之境,但朱祁镇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王瑾,他们以为掐断了传统铁料来源,朕就束手无策了?” 他转过身,烛火映照下,眼神锐利如刀,“传朕密旨,即刻给皇家商会的钱锦云,启动两项计划 ——‘废铁回收计划’和‘海外采购备用通道’!”
王瑾一愣,这两个名词他闻所未闻。
“废铁回收,” 朱祁镇耐心解释,“让四海车马行在全国各地的站点,都设立废铁回收点,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收购民间所有的废铁、破旧铁器 —— 犁铧、铁锅、断刀、废钉,只要是铁,一概照收!运回甘山,用新建的反射炉重熔精炼,虽工序繁琐,但足以解燃眉之急,且成本可控。”
他接着说道:“海外采购,让钱锦云动用商会的海路网络,秘密从朝鲜、倭国少量多次进口优质铁料。避开国内眼线,走海路运至天津卫,再转道西山,确保供应链不被掐断。”
这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他早就埋下的后手。早在筹建工坊之初,他便料到原料供应可能出问题,特意让皇家商会铺垫了海外渠道,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还有!” 朱祁镇补充道,“让于谦以兵部名义发文,令各地卫所清理库存的废旧军械 —— 断弓、残甲、废枪,全部统一运至西山回炉重造!既算整顿军备,又能补充原料,一举两得!”
王瑾眼睛一亮,连连称是:“陛下圣明!如此一来,原料危机可解,还能借机摸清各地卫所的军备实情,真是一举多得!”
“他们不是喜欢囤积抬价吗?” 朱祁镇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让钱锦云也带着资金入场,参与京城周边剩余铁料的竞价,把市价再抬高三成!”
他俯身靠近王瑾,低声吩咐了几句。王瑾越听眼睛越亮,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定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去吧。” 朱祁镇挥挥手,“告诉钱锦云,皇家商会的家底,足够陪他们玩到底。”
王瑾躬身退下,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暖阁内,朱祁镇独自站在窗前,目光穿透沉沉夜色,望向西山的方向。
扩产的雄心,绝不会因这几块原料暗礁而搁浅。对手的反击,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他准备的应对之策,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周全。这场围绕钢铁与力量的博弈,才刚刚进入中盘。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囤积了高价铁料的蛀虫们,得知西山工坊依旧如火如荼、铁料供应源源不断时,那惊愕又肉痛的表情 —— 高价收购的铁料砸在手里,卖不出去,用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财富缩水,沦为天下笑柄。
“想跟朕玩资本游戏?” 朱祁镇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工程师面对复杂难题时的专注与冷厉,“那就看看,谁的本钱更厚,谁的棋路更广,谁能笑到最后。”
夜色渐深,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暖阁内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少年天子挺拔的身影,也映照着一幅即将展开的工业宏图。
西山的锻锤声,并未因原料封锁而减弱,反而愈发铿锵有力。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或许还在做着坐收渔利的美梦,却不知他们的每一步算计,都早已在朱祁镇的预料之中。
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在物资、资金、情报的战场上激烈展开。高价铁料的泡沫即将破裂,海外的铁船正在驶来,民间的废铁正源源不断地汇聚西山,各地卫所的废旧军械也在途中。
西山钢铁厂的高炉即将奠基,二三号工坊的锻锤即将敲响,大明的工业之火,正在冲破黑暗的封锁,熊熊燃烧。新的风暴已然酝酿,而这一次,胜利的天平,正朝着心怀天下、智计百出的少年天子,缓缓倾斜。西山的钢铁洪流,终将势不可挡,席卷大明,铸就新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