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工程局里,铁砧撞得火星子溅到梁上,木锯拉得 “吱呀” 响,连空气里都飘着铁屑和木屑的热乎气 —— 这股子热闹,和紫禁城的深秋截然相反。宫墙根的银杏叶落得满地金黄,风一吹就卷着寒气往衣领里钻,朱祁镇(李辰)站在工程局的库房前,指尖划过蜂窝煤的棱边,心里门儿清:实验室里烧得旺不算数,真章得看宫墙外百姓家的灶膛,愿不愿接这新生的火种。
第一批阴干的蜂窝煤堆在木架上,两百多块,乌黑锃亮得能映出木架的纹路。十二个孔眼排列得比军营的队列还齐整,活像披了玄甲的卫兵,沉默又精神。旁边搁着三十个简易煤炉,是铁匠坊连夜赶的,方方正正的炉膛卡着蜂窝煤的尺寸,炉箅子的孔眼细得透着讲究,多一分漏煤,少一分堵火,刚好用。
“王勤。” 朱祁镇的声音落得轻,却带着定数。
“奴才在!” 王勤立马凑上前,衣襟上还沾着没拍净的灰土,眼却亮得像淬了光 —— 这几日跟着皇上盯蜂窝煤,他早把这东西当成了宝贝。
“煤和炉子分三处送。” 朱祁镇抬手指了指车上的东西,“御膳房杂役处、浣衣局,还有侍卫轮值的营房 —— 专挑炭火最差、屋子最阴的角落送。”
王勤愣了瞬,随即拍了下脑门:皇上这是找最苛刻的地儿试!御膳房杂役处天天烟熏火燎,浣衣局潮得能拧出水,侍卫营房要暖还得方便,哪处都不是好伺候的主儿,偏偏最能试出真章。
“奴才明白!这就去办,定让他们按规矩用,有啥动静都如实报!” 王勤喊上两个小太监,搬煤炉时还特意轻手轻脚,怕磕着炉边。
朱祁镇又转向王瑾,这人手里总攥着本磨毛边的小册子,炭笔别在腰上,像揣着啥要紧事。“你跟着去,别出声,只看只听。他们咋生火、咋添煤,火旺不旺、烟大不大,能烧多久,夜里封火第二天好不好引 —— 尤其是抱怨的话,一个字都别漏,记下来。”
王瑾没说话,只躬身应了,掏出小册子翻了页,炭笔在指尖转了圈,眼神沉得像水。他是皇上的眼耳,记的不是闲话,是实打实的用处。
赵铁柱站在旁边,粗糙的大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脸上又是盼又是慌,活像送娃去赶考的老父亲 —— 这蜂窝煤是他带着工匠们一锤子一锤子压出来的,真怕试出啥岔子。
“放心。” 朱祁镇看出他的紧张,声音缓了些,“好东西不怕试,就怕不知道哪儿不好。找出问题,才能越做越好。”
第一批蜂窝煤悄没声地钻进了皇宫的角角落落,开头没掀起啥浪,甚至有人嗤笑:黑乎乎的饼子,能比柴火好用?
御膳房杂役处的角落里,老太监正对着煤炉皱眉。这地儿是给低等杂役热饭的,他守了十几年,天天被烟火呛得肺管子像生了锈,咳起来连腰都直不起。“这啥玩意儿?怪模怪样的,能比得上柴火?” 可王勤派来的小太监盯着,他不情不愿地按说明,用麦秸引了火。
起初没动静,等麦秸烧完,蜂窝煤的十二个孔洞里,忽然钻出来橘黄的火苗 —— 像刚睡醒的小蛇,透亮透亮的,稳稳地窜着,没晃一下。更奇的是,没有石炭烧时那股呛得人眼泪直流的烟,只有一丝淡淡的白汽,飘得慢,转眼就散了。 “咦?” 老太监惊得挑了眉。
旁边等着热饭的小杂役凑过来,手往炉口上一放,立马喊:“热乎!真热乎!还没烟!”
老太监蹲下来,盯着火苗舔着旧铜锅。锅里的杂粮粥原本冰得沉底,这会儿 “咕嘟咕嘟” 冒小泡,他吸了口气,竟没往常那股子呛人的烟味,呼吸都顺了不少。“这玩意儿…… 是真有点意思。”
若说御膳房的惊喜在 “无烟”,那浣衣局的暖意便藏在 “驱寒” 里。浣衣局的墙潮得能渗出水珠,几个洗衣宫女的手指冻得通红,冻疮裂了口,沾着水就疼。她们围着煤炉站着,等着烘干衣物,起初还怕被炭烟呛得头晕,可等暖意从铁皮炉子里漫出来,裹住冻得发僵的身子,竟连一丝烟味都没有。
年纪小的宫女靠在墙上,舒服得打了个盹,手还无意识地往炉边凑。管事嬷嬷摸了摸自己的老寒腿 —— 这腿常年受冻,一到冬天就疼得钻心,此刻竟有股热流慢慢渗进去,不疼了。她看着炉子里稳定的火苗,浑浊的眼里闪着惊异,没说话,却悄悄把自己的帕子往炉边挪了挪。
侍卫营房的反馈,最是直接。侍卫们都是青壮,见了新鲜东西就想试。有人把湿靴袜搭在炉边,没半炷香的功夫,水汽顺着靴筒往上冒,干了后摸着手感发暖,连鞋里的潮气都跑光了,穿在脚上像裹了团暖绒。
“生火真方便!” 一个侍卫蹲在炉边,用火钳拨了拨煤饼,“你看这火苗,稳得很,屋里没一会儿就暖了,还不怕中炭毒。”
值夜的侍卫更惊喜:“昨晚睡前把炉门关小,留了丝缝,今早打开一看,煤饼还有大半是暗红的!添块新的,拨弄两下就着,不用天天重新生火了!”
只有个家境好些的侍卫皱了皱眉:“就是炉子丑了点,要是做得精巧些,放屋里也不碍眼。”
王瑾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地在这些地方转。他的小册子上记满了符号,旁还画了小图:炉口的火苗画得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旺淡,旁边标着 “辰时燃,未时旺”;浣衣局的位置画了个小炉子,旁边写着 “宫女冻疮减”;侍卫营房那页,画了只靴子,注着 “半炷香烘干”。那些抱怨的话,他也没漏,比如 “煤饼裂了溅火星”“后期火力弱”,都用炭笔描得粗粗的。
三日后,王瑾把 “市场反馈报告” 呈给朱祁镇。册子上的字密密麻麻,连煤饼燃烧时的火苗高度都标了。
朱祁镇翻着,嘴角没动,心里却有了数:蜂窝煤的好处 —— 高效、低烟、安全、耐烧 —— 都试出来了,可细节问题也不少。
“煤饼偶尔会裂,溅火星。” 朱祁镇指着册子上的字,抬眼看向赵铁柱,“是搅拌不均,还是阴干时受了风?”
赵铁柱立马往前凑了步,额头冒了汗,却没慌:“回皇上,搅拌是奴才亲自盯的,肯定匀!定是这几日风大,架子外侧的煤胚干得太快,里外收缩不一样,才裂了暗纹。奴才往后在阴干的地方挂草帘,挡风保湿,保准不裂!” 他说着,还摸出腰间的小竹片,在上面刻了 “阴干处挂草帘”,生怕忘了。
“燃烧后期火力弱,” 朱祁镇又指了一行,看向王勤,“可能是石炭粉的问题。后续采买石炭,固定矿源,别换着来,成分得稳。另外,让工匠试试,原来的七三配比,调半成粘土,看看耐烧性咋样。”
“奴才遵旨!” 王勤掏出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下来,字写得歪歪扭扭,却没漏一个字。
朱祁镇走到煤炉旁,敲了敲铁皮外壳,“咚” 的一声,声音脆得很。“这炉子太简陋,散热快,铁皮还烫人,没提手也不好搬。重新设计:加层保温泥,别烫着人;两侧安铁环提手,方便挪;炉口加个活动盖板,调火力、封火都方便。” 他顿了顿,想起前世北方的煤炉,“还可以试试做个能接铁皮烟囱的型号,把废气排到室外,更安全。记住,成本得控制住。”
赵铁柱和王勤听得连连点头,心里直叹:皇上连提手这种小事都想到了,比他们这些工匠还细。
改进的事紧锣密鼓地办起来。工匠们调了蜂窝煤的阴干流程,模具的压实度也改了;铁匠坊里,铁砧声更响了,新的煤炉模型摆了一地,有带提手的,有加盖板的,个个都透着新鲜。
可没人注意,宫墙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盯着工程局的动静 —— 是李福安。
李福安像只嗅到腥味的猫,这几日没少打听。御膳房的小太监趁倒泔水时,塞给他一张纸条,写着 “蜂窝煤无烟,热得快”;浣衣局的嬷嬷也托人带了话,说 “煤炉暖,不呛人”。他捻着袖口,脸沉得能滴出水:原本以为皇上只是捣鼓些小玩意儿,没想到这蜂窝煤竟是真能用上的好东西!
“要是这东西推广开,那些卖炭的爷们儿,还能有活路?” 李福安心里打了个突,想起王振近日问起皇上动向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不行,得赶紧禀报王公公!这蜂窝煤不是取暖的,是砸人饭碗的!皇上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王公公肯定懂。
他理了理衣袍,脚步放轻,悄没声地往司礼监走,影子在宫墙上拖得老长,像条毒蛇。
夕阳把西苑工程局染成了金红色。朱祁镇站在院子里,看着工匠们把改进后的蜂窝煤胚摆整齐 —— 这些煤胚比之前更规整,孔眼也更光滑。他的侧脸镀着金边,影子却拉得很长,落在煤胚上。
王瑾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皇上,李福安往司礼监去了。”
朱祁镇的目光凝了凝,嘴角勾起一丝冷意,没多说,只轻轻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风卷着银杏叶,落在他的脚边。这冬日里的第一把火,已经点燃了 —— 它暖了御膳房的杂役,暖了浣衣局的宫女,暖了侍卫营房的青壮,可也烧到了某些人的痛处。
蜂窝煤要走出宫墙,哪有那么容易?改进产品不难,难的是应对人心。那些藏在暗处的荆棘,怕是要冒头了。
暮色慢慢漫过来,把工程局的影子裹住。悬念像煤饼孔眼里的热气,悄无声息地飘着,在深宫的夜里,越聚越浓。谁都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