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中秋夜,本该是万家灯火、笙歌不绝的时节。可今年的秦淮河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画舫上的丝竹声弱了三分,酒楼里的猜拳声低了半调,连提着灯笼巡街的兵丁,脚步都比往常急促些。唯有皇城太和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明黄的龙纹在烛火下流转,映着朱元璋那张刻满风霜的脸。
“陛下,广东急报!”值夜太监的声音带着颤音,手里的奏章在烛火下抖得像片落叶。他刚从八百里加急的驿卒手里接过这份奏报,封皮上的火漆还带着余温,上面“十万火急”四个朱字,红得刺眼。
朱元璋放下手里的月饼——那是御膳房新做的莲蓉馅,他只咬了一口,酥皮掉在龙纹锦缎上,像撒了把碎雪。“念。”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的烛火都仿佛顿了顿,连窗外的秋虫都识趣地停了声。
“广东平章政事朱亮祖,于八月十四日在广州誓师,以‘清君侧,诛奸佞’为名,起兵反了!”太监的声音越来越抖,“奏报说,朱亮祖已率五万兵马北上,沿途肇庆、韶关等地守将……望风而降,如今前锋已过梅岭,距赣州不足三日路程!”
“哗”的一声,站在殿角的户部尚书唐胜宗手里的算盘掉在地上,算珠滚得满地都是。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朱亮祖……他去年还上表贺岁,说广东风调雨顺,怎么会……”
“怎么不会?”朱元璋冷笑一声,伸手拿起那份奏报,火漆在他指间被捻得粉碎,“朕早就瞧着他不对劲。去年让他裁军三万,他推说倭寇未平;今年调他长子入应天为质,他说儿子染了瘴气动弹不得。朕念他是开国老臣,留了三分情面,他倒好,敢在中秋夜捅朕一刀!”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甲胄摩擦的脆响,徐辉祖提着披风大步流星走进来。他是徐达的长孙,肩宽背厚,脸上还带着练兵时的风霜,手里的佩刀未及入鞘,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陛下,京营已整备完毕,末将请命出征!”他单膝跪地,甲胄撞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朱元璋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这孩子眉眼间有徐达的影子,尤其是那份临危不乱的沉稳,让他想起当年鄱阳湖大战时的光景。“你有多少把握?”他问,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案上的青铜镇纸被震得嗡嗡作响。
“朱亮祖虽勇,却无谋。”徐辉祖抬头时,眼里闪着精光,“他麾下五万兵马,多是广东本地兵,水土不服,粮草难继。末将愿率三万京营铁骑,直插赣州,断他粮道,再以火炮轰他前锋,不出一月,必能将其击溃!”
“说得轻巧!”站在一旁的顾时突然开口,他是兵部左侍郎,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边关的尘土,“朱亮祖麾下有郑遇春、费聚两员老将,都是跟着太祖爷打天下的主儿,尤其郑遇春的火器营,当年在云南平叛时,连大象都能轰退。你以为京营的火炮是万能的?”
徐辉祖刚要反驳,朱元璋抬手制止了他。“顾侍郎说得对,不能轻敌。”他起身踱到殿门口,望着天边那轮被云遮了一半的月亮,“朱亮祖敢反,必有所恃。传朕旨意:徐辉祖为平叛主帅,率京营五万,即刻出发,进驻赣州;周德兴率浙江水师溯江而上,封锁珠江口,断他海上退路;吴良、吴祯守江西,加固赣州城墙,备好三个月粮草;剩下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唐胜宗,你负责调度粮草,若误了军期,提头来见;陈德、郭兴,你们率禁军守应天,严查城内奸细,尤其是与广东有往来的商户。”
“陛下,”王志突然上前一步,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像淬了冰,“朱亮祖在应天有家宅,要不要……”
“不必。”朱元璋摆摆手,“他儿子还在府里,没跟着反。朕不伤妇孺,也让他看看,朕与他不同。”他转身时,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算珠,发出清脆的响声,“但有一条,城内所有广东籍官员,即日起闭门待查,不得与外界通信,违令者,按通敌论处!”
殿内众人齐声领命,正要退下,顾时突然又道:“陛下,还有一事。朱亮祖的檄文里说,要‘清君侧’,指的是……”
“指的是谁,朕心里清楚。”朱元璋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秋风,“无非是说朕重用文臣,轻慢武勋。他朱亮祖想当第二个蓝玉,朕偏不让他如愿!”他抓起御案上的狼毫笔,在奏报背面写下四个大字:“速战速决”,墨色深得像要滴下来。
徐辉祖接过御笔亲批的旨意,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末将还有一问,”他望着朱元璋,“若朱亮祖兵败,是擒是杀?”
殿内突然静得可怕,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寒意:“他既敢称‘清君侧’,便是没把朕放在眼里。朕赐你尚方宝剑,遇反贼,先斩后奏!”
尚方宝剑被太监用托盘呈上,剑鞘上的金龙在烛火下栩栩如生。徐辉祖双手接过,剑身抽出寸许,寒光瞬间照亮了半个大殿,映得他眼底一片决绝。“末将遵旨!”
等众人都退下,殿内只剩下朱元璋和王志。朱元璋重新拿起那块咬了一口的月饼,却没了胃口,随手扔在案上。“朱亮祖的军中,有没有咱们的人?”他问,声音低了许多。
“有。”王志躬身道,“百户沈炼已潜伏三年,如今是朱亮祖的亲军小校。方才已传来密信,说朱亮祖的粮草囤积在清远,由费聚亲自看守,防备甚严。”
“清远……”朱元璋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地名,指尖重重一点,“告诉沈炼,不惜一切代价,摸清粮草的具体位置。徐辉祖在赣州站稳脚跟后,朕要给他个惊喜。”
王志刚要应声,殿外突然传来喧哗。一个侍卫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陛下,不好了!朱亮祖的檄文被人贴满了应天街头,说……说您宠信奸佞,要学宋高宗杀岳……”
“住口!”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青铜镇纸被震飞,砸在地上裂成两半,“一群废物!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连几张破纸都管不住?”
王志脸色铁青,跪地请罪:“是属下失职,请陛下降罪!”
“降罪?”朱元璋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现在降罪有什么用?传朕旨意,全城搜捕张贴檄文者,格杀勿论!另外,让翰林院拟旨,昭告天下,痛斥朱亮祖谋反罪状,说他勾结倭寇,意图分裂大明,凡能擒杀他者,封万户侯!”
夜色渐深,应天府的城门缓缓关闭,吊桥在铁链的拖动下发出嘎吱的声响,像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奏响序曲。徐辉祖的大军已出了城门,火把连成的长龙在官道上蜿蜒,马蹄声震得路边的秋虫纷纷逃窜。
广州城内,朱亮祖正站在巡抚衙门的露台上,手里把玩着一枚虎符。他身后,郑遇春、费聚等将领分立两侧,个个甲胄鲜明,脸上带着兴奋与不安交织的神色。
“应天那边有动静了?”朱亮祖问,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紫袍,那是他年轻时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时穿的,衣角还留着当年鄱阳湖大战时烧出的破洞。
“徐辉祖率京营北上了,”郑遇春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份密报,“不过咱们的人说,京营的火炮还没配齐,估计是仓促应战。”
“仓促才好!”费聚哈哈大笑,他的独眼里闪着凶光——那是当年在云南被流矢射瞎的,“咱们的火器营早就候着了,只要他们敢进赣州,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朱亮祖却没笑,他望着北方,眉头紧锁:“朱元璋老奸巨猾,不会这么简单。费聚,你守清远的粮草,切记不可大意,那是咱们的命脉。”
“放心吧将军,”费聚拍着胸脯,“属下在粮草周围挖了三道壕沟,架了二十门火炮,就算是只苍蝇,也得先挨三炮才能飞进去!”
正说着,一个亲兵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份塘报:“将军,周德兴的浙江水师动了,正往珠江口来!”
朱亮祖的脸色沉了沉。他知道周德兴的厉害,当年在福建围剿倭寇时,这人的水师就以快、准、狠闻名,连荷兰人的夹板船都吃过他的亏。“让俞通源带水师迎上去,”他咬着牙道,“告诉俞通源,就算拼光所有船,也不能让周德兴进珠江!”
露台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灯笼左右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朱亮祖突然拔出佩刀,刀尖直指北方,声音在夜风中回荡:“诸位,当年咱们跟着太祖爷打天下,为的是什么?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可如今朱元璋猜忌功臣,屠戮老臣,咱们若不反,迟早被朱元璋害死!今夜我朱亮祖在此立誓,定要清君侧,安社稷,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清君侧,安社稷!”郑遇春、费聚等人齐声高呼,声音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飞了栖息在梁上的夜鹭。火把的光芒映在他们脸上,一半是忠诚,一半是野心。
应天府的太和殿内,朱元璋还在看着那份朱亮祖的檄文。檄文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狠劲,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说他“重文轻武,祸国殃民”。
“朱元璋啊朱元璋,你也有今天。”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他想起当年和朱亮祖一起在濠州城挨饿的日子,想起两人分食一块麦饼的光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太监小心翼翼地说。
“歇息?”朱元璋摇摇头,“朱亮祖都打到家门口了,朕能歇得着吗?”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应天一直划到广州,“传令徐辉祖,到了赣州别急着进攻,先稳住阵脚。朕要看看,这朱亮祖到底有多大能耐。”
窗外的月亮终于挣脱了云层,清辉洒满大地,照亮了应天城头飘扬的龙旗,也照亮了广州城外整装待发的叛军。一场席卷大明的风暴,就在这中秋夜,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