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夏最后那句话,如同投入绝对寂静中的一颗石子,却在顾临濒临破碎的意识中激起了贯穿时空的涟漪。
“共同的计算……”
这四个字尚未被完全理解,毁灭的浪潮已至。
那不是声音,不是光热,甚至不是能量。那是“存在”本身被强行扭曲、撕裂、重组时发出的终极哀鸣。从顾临与苏夏目光交汇的那个“点”,从完成同步却又引发异变的实验核心,从苏夏按下最后按钮激活的未知信息喷涌口——一道无形的、狰狞的裂隙,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道闪电,却带着完全相反的意义——崩坏的宣告,骤然绽开!
时间悖论风暴,诞生了。
顾临的意识体首当其冲。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由亿万面破碎镜子构成的、并且每一面镜子都在以光速相互碰撞的疯狂迷宫。每一个碎片都映照着一个不同的“可能性”,一个因他的介入而偏离原轨的“如果”:
碎片A:实验室没有爆炸,苏夏成功稳定了能量,她活了下来,抱着年幼的顾心,与年轻的顾临在花园里欢笑。没有递归协议,没有静默区,人类文明平稳步入星际时代……但那个文明的轨迹中,没有“太阳之子”顾心。
碎片b:爆炸发生了,但威力较小,苏夏重伤残疾,余生都在轮椅上继续研究,性格变得偏执,最终独自开发出了某种更极端的意识上传技术,走向了与“神谕”相似的冰冷理性之路。
碎片c:爆炸被完全遏制,但实验核心喷涌出的信息流污染了全球网络,地球提前陷入智械危机,苏夏被视为罪人,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碎片d:顾临根本没有进行时间潜航,计划在时序管理者干预下失败,他和顾心被“时序隔离”,摇篮源宇宙在观察期后被判定为“病变”,遭到园丁议会清理。
碎片E:……
无数个“如果”,无数个“偏差”,每一个都携带着完整的因果链和炽烈的情感,如同暴虐的洪流,疯狂冲刷、撕扯着顾临的意识。这些相互矛盾的“历史”在同时向他证明自身的“真实”,试图将他同化、分解,成为它们矛盾逻辑的一部分。
“我是顾临……我是顾临……!”他只能死死抓住这最后的自我认知,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抓住一根稻草。腕表晶体在风暴中剧烈震颤,发出的光芒明灭不定,但它与顾临意识核心的连接奇迹般地没有中断,反而在悖论风暴的极致压力下,变得更加紧密,甚至开始主动吸收、过滤那些最具破坏性的矛盾信息流,仿佛它本身就是为了应对这种状况而设计的。
然而,风暴的范围远不止于此。
“摇篮·源”宇宙,现世。
新缘星,联合文明理事会大厅。
正在主持日常会议的顾心,话音骤然中断。她猛地捂住了额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整个存在根基都被撼动的剧痛和眩晕席卷了她。她“看”到了——不,不是视觉,是感知——无数混乱的、矛盾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如同病毒般强行侵入她的意识:
父亲顾临年轻时的面容与苍老时的眼神重叠;母亲苏夏在实验室的背影与在花园里微笑的侧脸交错;地球的夕阳与“噬星者”的黑暗云团同时显现;棱娲网络的温暖辉光与“神谕”主脑的冰冷银芒相互侵蚀……
“首席!” “太阳之子!” 会议厅内一片惊呼。所有人都看到,顾心的身体轮廓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甚至偶尔会闪现出她幼年、少女时期不同年龄段的虚影!她周身那温暖恒定的辉光,也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般剧烈闪烁起来。
紧接着,更恐怖的异变发生了。
大厅中央的全息星图毫无征兆地开始扭曲,代表已知星系的光点疯狂跳动、位移,一些区域的颜色变得怪诞,物理常数显示出现混乱的读数。棱娲网络中,无数成员同时感受到了强烈的意识扰动和混乱的共鸣,一些意志较弱的个体甚至开始胡言乱语,仿佛记忆被篡改。
新缘星的地表,刚刚还和谐运转的城市,多处区域的光影出现重影,建筑风格在人类现代金属与棱娲水晶结构之间诡异切换,街道上的行人有的突然停下,抱着头露出痛苦迷茫的神色,他们的记忆正在被来自不同时间线的碎片入侵。
太空中的监测站传来刺耳的警报:“检测到大规模宇宙常数波动!时空结构稳定性下降!边界出现未知能量涟漪!”
整个“摇篮·源”宇宙,如同一个被投入石子的池塘,平静的水面被彻底打破,荡起的不是涟漪,而是狂澜!
浪客和雷玥所在的秘密研究设施(时间潜航出发点)更是重灾区。虽然潜航通道早已崩溃,但作为悖论风暴的“源头关联点”,这里承受着最直接的反噬。仪器全部过载烧毁,空间结构出现肉眼可见的扭曲裂痕,一些区域的时间流速变得忽快忽慢。浪客半跪在地,七窍渗出细细的血丝,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抵抗着脑海中翻腾的、关于自由联盟覆灭的不同版本“记忆”。雷玥则紧紧抓住一个操作台边缘,她“看”到自己培育的“新生人类”文明在无数条分歧的时间线上走向繁荣、内战、湮灭或变异,这些矛盾的信息让她几乎精神分裂。
时序殿堂。
那由无数时间流构成的绝对秩序领域,此刻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代表“摇篮·源”及其关联时间线的那些发光线条,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蛇群,疯狂地扭动、打结、断裂,又胡乱地重新连接,发出刺耳的、代表逻辑崩坏的尖啸。原本稳定旋转的沙漏、日晷等虚影东倒西歪,光芒黯淡。
时序管理者的光影在殿堂中央剧烈地闪烁、膨胀,那流动的沙漏几乎要炸开。愤怒?不,那波动中更多的是某种近乎“程序错乱”的极端警报。它试图调动力量去“修复”那些紊乱的时间线,却发现悖论风暴如同最顽固的病毒,其破坏力正以指数级速度沿着因果网络扩散,远超它单个个体的即时处理能力。
“警告!警告!主干时间线‘摇篮·源-太阳之子’关联区出现大规模悖论污染!污染源强度:Ω级!扩散速度:超限!”
“根据最高协议,申请启动‘全域时序重构’预案!” 时序管理者的声音失去了平日的冰冷稳定,带上了急促的电子颤音。
然而,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是观察者那混沌云团般的光影,它似乎并未因混乱而动摇:
“否决。‘全域时序重构’将抹杀关联区所有变数,包括观察目标。当前悖论风暴呈现非自然结构特征,疑似……人为引导。建议:持续观察,收集数据。”
“观察?!逻辑结构正在崩塌!” 时序管理者近乎咆哮。
“崩塌,亦是数据的一种。” 观察者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就在这两大至高存在于混乱中争执的片刻,悖论风暴已进一步升级。
处于风暴最核心、几乎要被无数矛盾历史撕碎的顾临,在腕表晶体的保护下,于绝对的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丝奇异的结构。
那些冲刷他的矛盾碎片,并非完全随机。在它们最深层的信息编码中,似乎隐藏着某种……统一的“签名”。那签名与苏夏最后的话语,与他手中晶体的本质,隐隐相连。
而且,他感觉到,在这毁灭性的风暴中心,在这所有矛盾与混乱的源头,有三股强大的意识,正在以一种超越常规时空的方式,艰难地……连接、共鸣!
一股,源自即将被爆炸吞噬的过去,是苏夏决绝而清晰的计算意志。
一股,源自他自身,是穿越时间、携带使命、此刻濒临破碎的坚韧意念。
还有一股……来自遥远的、尚未确定的未来,温暖、浩瀚、充满守护的力量——是顾心!
苏夏的声音再次于他意识核心炸响,这一次,不再是遗言,而是跨越时间维度的协同指令:
“临!稳住!集中意识!这不是事故!这是仪式!是我们一家,为了治愈宇宙,必须共同完成的终极计算!风暴的能量,就是手术刀!抓住它!”
与此同时,顾心那熟悉而焦急的呼唤,也穿透了狂暴的悖论乱流,微弱却坚定地传来:
“父亲!坚持住!我在这里!我感知到你了!闭环……需要我们一起完成!”
顾临濒临熄灭的意识,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风暴……是仪式?悖论……是能量?一家三口……共同计算?
无数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苏夏早期的焦虑与“预知”,她留下的腕表晶体,那看似引发灾难的同步,她最后按下的神秘按钮,她在爆炸前看穿时间的眼神……这一切,都不是意外,而是一个跨越了生死与时间的、精密到可怕的布局!
目的就是为了在此刻,利用“时间悖论”本身产生的、足以撼动宇宙根基的庞大能量,作为一个史无前例的“触发器”!
而他,顾临,不是破坏者,不是闯入者,而是这个触发器关键的……启动者!
明悟如同闪电,照亮了他意识中最后的黑暗。
他不再抗拒风暴的撕扯,反而凝聚起残存的、也是全部的精神,主动迎向那最狂暴的悖论乱流中心,同时将腕表晶体的共鸣频率,调整到与苏夏的意志、与顾心的呼唤同步的波段!
三股意识,在过去、现在、未来的风暴眼中,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开始共鸣!
悖论风暴的狂乱,似乎在这一刹那,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有规律的脉动。
真正的挑战,刚刚开始。
而那把悬于头顶的、名为“时序管理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冰冷的锋芒,已经对准了风暴的中心,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