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聒噪得人心头发慌,毒辣的日头晒得柏油路面发软,蒸腾起一股呛人的沥青味。西城批发市场,这个曾经让苏晚月掘到第一桶金、充满活力和汗味的地方,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了,连讨价还价的喧嚣都低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压抑的、不安的窃窃私语。
苏晚月站在自家“晚风服饰”的固定摊档前,指尖冰凉。往日里熙熙攘攘、挤满了各地小商贩的通道,此刻空空荡荡。几个穿着松松垮垮的确良衬衫、眼神游移的男人,或蹲或站地堵在摊档的左右入口和唯一的主通道上,像几块散发着恶意的石头,硬生生截断了客流。他们并不吆喝,也不动手,只是用那种冷漠的、带着审视和警告的目光,无声地逼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摊位的顾客。
“苏…苏老板,”一个熟识的、常从邻县来拿货的中年女人,刚提着空麻袋凑近两步,立刻被一个堵路的二道贩子抬眼冷冷一扫。那女人脖子一缩,脸上挤出尴尬又畏惧的笑,脚步像被钉住,再不敢往前挪一寸,只远远地对着苏晚月做了个无奈又歉疚的口型,转身匆匆挤进旁边拥挤的人流里,消失了。
“妈的!”负责摊位的年轻伙计小陈气得脸色发青,拳头攥得死紧,猛地要冲出去理论,“这帮孙子想干嘛!凭什么堵着不让客人过来?”
“回来!”苏晚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她伸手拦住了冲动的伙计。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二道贩子,最后落在他们看似无意间敞开的衣襟下,那若隐若现的、别在腰间的弹簧匕首柄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浑浊的光线下,像毒蛇的鳞片,闪烁着无声的威胁。这不是单纯的寻衅滋事,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封锁!
“苏老板,生意难做啊?”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响起。苏晚月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孙猴子,这片批发市场有名的地头蛇,也是周文斌手下最得力的一条恶狗。他晃悠着走过来,瘦长的脸上堆着假笑,三角眼里却淬着毒,“你看看,这市场规矩变了嘛!以后啊,像您这样的大厂子,得讲点‘秩序’,不能啥人都往您这挤,乱哄哄的多掉价?我们这也是替您‘维护秩序’不是?”
苏晚月转过身,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直视着孙猴子那双躲闪的眼睛:“孙老板,我的秩序,就是开门迎客。谁挡我的客,就是挡我的路。”
“哎哟,苏老板这话说的,多伤和气!”孙猴子夸张地摆摆手,凑近一步,压低的声音里满是赤裸裸的敲诈和威胁,“规矩就是规矩。想路通?行啊,按新规矩办!您这摊子,按尺算,‘管理费’一天…这个数!”他伸出三根脏兮兮的手指,在苏晚月眼前晃了晃。
三百块!这在八十年代中期,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简直是明抢!
苏晚月的瞳孔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看着孙猴子那张贪婪丑恶的脸,仿佛看到了周文斌躲在幕后的阴冷笑意。断布计、质检风波、童装诬告…一次比一次狠毒,这次,更是釜底抽薪,直接卡死了她赖以生存的批发渠道!要扼杀她的“晚风”!
“怎么着?苏老板家大业大,这点小钱,毛毛雨啦!”孙猴子见她不语,以为拿捏住了,笑得更加得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晚月脸上,“掏钱,我立马让兄弟们散开,保管您这儿客似云来!不然嘛…”他拖长了调子,三角眼阴鸷地扫过那几个堵路的同伙,“兄弟们也得吃饭不是?这市场,乱起来可不好看!”
赤裸裸的勒索!配合着腰间的凶器!
小陈气得浑身发抖,牙关咬得咯咯响。摊档里的几个女工也吓得脸色发白,紧紧靠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僵持。是市场管理办公室门口那部摇把式老电话在响。很快,一个穿着工商蓝制服、腆着啤酒肚的男人(王主任)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盖着红戳的纸。
“吵吵什么吵吵!”王主任板着脸,官腔十足,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孙猴子那伙人,径直走到苏晚月摊档前,把那张纸往摊板上一拍,“苏晚月同志!接到群众举报和市场巡查,你们摊档存在严重占道经营、扰乱市场秩序问题!影响极其恶劣!根据市里最新的《关于加强个体集贸市场管理若干规定》,责令你们即刻停业整顿!三天!三天内不许营业!听见没有?”他的声音很大,义正词严,仿佛在宣读圣旨。
“王主任!”苏晚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难以置信,“占道经营?我们规规矩矩在固定摊位,何来占道?扰乱秩序?我们开门做生意,顾客自发排队,怎么就扰乱了?您看看现在,”她指着被堵得水泄不通的通道和那几个二道贩子,“扰乱秩序的是谁?”
王主任被她问得一噎,脸上肥肉抖了抖,眼神更加闪烁,不敢看苏晚月锐利的目光,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规定就是规定!我说你们有问题就是有问题!少废话!赶紧收摊!停业整顿!不然,别怪我按章办事,没收货物,罚款!”他色厉内荏地吼着,目光却瞟向孙猴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和请示。
孙猴子抱着胳膊,嘴角咧开一个得逞的、充满恶意的笑,无声地对着苏晚月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占道经营!什么扰乱秩序!全是狗屁!这就是周文斌勾结了市场管理方,精心编织的一张勒死她的网!从源头堵死她的批发渠道,再以“合法”的名义强行封店!双管齐下,要彻底掐断“晚风”的活路!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愤怒,瞬间攫住了苏晚月的心。她看着王主任那张虚伪的官脸,看着孙猴子那恶毒的笑容,看着那几个堵路二道贩子腰间的凶器,看着空荡荡的摊档通道……阳光依旧毒辣,蝉鸣依旧刺耳,批发市场的人声依旧鼎沸,可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她的摊位,她的“晚风”,被彻底隔绝在喧嚣之外,陷入一片死寂的、被围困的孤岛。
“苏…苏姐,怎么办?”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着摊位上堆积的、刚刚赶工出来的夏装新品,急得眼睛都红了。这些都是钱,是工人的工资,是厂子的命脉!
苏晚月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她的目光扫过王主任手里的“停业整顿通知”,扫过孙猴子腰间的匕首,最后落在远处市场入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上。那里面,或许就有她焦急等待的、被挡在外面的客户。
硬碰硬?那几个二道贩子腰间的凶器不是摆设。王主任的“合法”封条更是催命符。
服软交钱?三百块一天?这是饮鸩止渴!周文斌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直到吸干她的血!
怎么办?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碎发。苏晚月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批发市场的正规渠道被彻底锁死,厂里积压的夏装新品怎么办?工人的工资怎么办?周文斌这一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打击都要致命!这不再是针对某个订单、某个污点,这是要彻底摧毁她的根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边缘,苏晚月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批发市场围墙外,一条狭窄、破旧、白天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巷。那里是……夜市?一个念头如同闪电,骤然劈开了她眼前的黑暗!
是了!批发市场被锁死,但夜幕降临后的城市,还有另一片属于个体户的、充满生机的江湖!那里灯光昏暗,人流如织,管理相对松散,充满了草根的韧性和活力!更重要的是,那里,是周文斌那只手暂时还未能完全覆盖的角落!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苏晚月心中迅速成型。她的眼神猛地亮了起来,像两簇在绝境中点燃的火焰,灼热而决绝。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对着还在发愣的小陈和女工们,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气:
“收摊!”
“啊?”小陈和女工们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收摊?认输了?
“把货,”苏晚月的目光扫过摊位上堆积的夏装,又望向市场外那条昏暗的小巷,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全部打包!一件不留!”
“打包?苏姐,我们……我们去哪?”小陈的声音发颤。
苏晚月没有立刻回答,她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狂风中即将拔地而起的劲竹。她的目光越过孙猴子那得意的嘴脸,越过王主任那虚伪的官威,望向围墙之外那片即将被夜色笼罩的、充满未知和可能的天地。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倔强的弧度。
“天黑了,路还多着呢。”她轻轻吐出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在宣告一场逆袭的开始,“他们堵了阳关道,我们就去闯那独木桥!把货装上三轮车,今晚,我们去夜市!”
“夜市?”小陈和女工们先是愕然,随即眼睛也亮了起来,仿佛在绝望的泥潭里看到了一根坚韧的藤蔓。
孙猴子和王主任也听到了苏晚月的话。孙猴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三角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和阴霾。王主任则皱紧了眉头,似乎没料到苏晚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苏晚月不再看他们。她转过身,开始利落地收拾摊板上的样品。夕阳的余晖透过市场的顶棚缝隙洒下,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倔强而孤独的剪影。批发市场白日的喧嚣渐渐隐去,而另一场属于黑夜的、关乎生存的突围战,即将在城市的另一角,悄然拉开序幕。那把无形的剪刀,再次被她紧紧攥在了命运的掌心,这一次,她要为自己和“晚风”,在绝境中,剪开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