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燥热，卷过省城师范大学略显陈旧的操场，扬起细小的灰尘颗粒。空气中弥漫着年轻荷尔蒙特有的、混杂着汗水和香皂的气息，还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渴望突破些什么的蓬勃生机。操场边缘，几张课桌拼凑成的简陋讲台后方，苏晚月深吸了一口气。台下，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无数双年轻的眼睛，带着好奇、审视、期待，或许还有些许对“个体户”这个称谓固有的轻视，聚焦在她身上。
“同学们！”她清亮的声音透过一个用红绸布裹着的铁皮喇叭传出去，努力压下喉头的微颤，“今天，我不是来卖裤子的！我是来和大家聊聊，我们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正在发生的巨变！聊聊‘铁饭碗’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路，能让我们把青春踩得更响！”
话音未落，台下已是一片嗡嗡的议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梳着整齐麻花辫的女生们交头接耳；穿着白衬衫、袖口磨得起毛的男生则抱着胳膊，眼神里带着探究。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散落在人群边缘的那一小撮“弄潮儿”——几个大胆的女生，穿着紧绷绷的、裤腿像两把倒置喇叭的牛仔裤！那裤型夸张地勾勒出腿部线条，在满目蓝灰黑的朴素海洋里，如同几面张扬的旗帜，醒目得近乎叛逆。她们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骄傲和羞赧的红晕，感受着周围或羡慕或鄙夷的目光洗礼。
苏晚月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那几抹亮色，心中一定。她拿起一条精心折叠好的“晚风”喇叭裤——水洗蓝的牛仔布泛着柔和的色泽，裤脚绣着不起眼却别致的藤蔓暗纹，裤型挺括流畅，比那些紧绷绷的“舶来品”更多了几分舒适和含蓄的时髦感。
“看见她们了吗？”苏晚月指向那几个“喇叭裤女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们穿的是勇气！是不甘被框住的青春！可这勇气，不该被劣质的布料磨破皮肤，不该被粗糙的走线束缚脚步！”她抖开手中的裤子，让它如流水般垂落，在阳光下展示出完美的轮廓和精致的细节。“‘晚风’要做的，就是让这份勇气，穿得更舒服，走得更远！让我们的青春，不是偷偷摸摸的标新立异，而是堂堂正正的自信飞扬！”
她的话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现场。那几个穿着喇叭裤的女生眼睛骤然亮起，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许多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学生，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认真和向往。苏晚月趁热打铁，不再讲大道理，而是将话筒递给了站在旁边的张姐——晚风厂那位爽利干练的车间主任，也是第一批跟着苏晚月从裁缝铺走出来的下岗女工。
“我叫张桂芬！以前是国营纺织三厂的挡车工！厂子效益不好，我下了岗，家里俩孩子等着吃饭，那日子…天都是灰的！”张姐的声音带着劳动妇女特有的朴实和力量，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切肤的痛和重生的热望，“是苏厂长，给了我们这些没路走的人一条活路！在晚风，我们踩的是缝纫机，赚的是辛苦钱，但每一分都干净！我们做的裤子，针脚密实，布料耐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穿它的人！”她粗糙的手指抚过那条展示的喇叭裤，眼中闪烁着泪光，“穿上它，姑娘们，小伙子们，走出去，腰杆子就是直的！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手做出来的！”
张姐的话，带着泥土般的真实和滚烫的温度，远比任何空洞的口号更能击中人心。台下不少来自工人家庭、深知父母不易的学生，眼眶微微泛红。一种朴素的、基于劳动价值的认同感，开始在年轻的心底悄然滋生。
苏晚月接过话筒，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晚风厂，就在这里！我们敞开大门，欢迎有志气、有手艺、肯吃苦的同学！兼职、全职，都行！我们用劳动说话，凭本事吃饭！我们相信，未来的路，不止一条铁轨通到底！”她环视全场，目光锐利，“谁说个体户就是投机倒把？我们用一针一线，踩出的是自己的路！踩响的是新时代的鼓点！”
“说得好！”一个洪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人群边缘，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背心、剃着板寸头的男生猛地行臂高呼，他脚上赫然蹬着一双崭新的回力鞋，正是晚风厂赞助给这次宣讲的“小福利”。他叫王强，体育系的风云人物，素来以敢作敢当着称。他的声音像投入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就是！凭啥瞧不起个体户！”
“靠自己的手吃饭，光荣！”
“我想去试试！暑假能兼职不？”
“那喇叭裤真好看！比友谊商店的便宜多了吧？”
群情激昂，年轻的面孔被点燃，七嘴八舌地喊起来，气氛达到了高潮。苏晚月看着眼前涌动的青春热情，心中激荡。她正要宣布具体招工和销售细节——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操场边缘的电路总闸箱被人粗暴地拉下！
前一秒还人声鼎沸、充满激情的操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远处教学楼零星透出的灯光，勾勒出人群模糊而错愕的轮廓。
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的低呼和慌乱。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手电筒的光柱从不同方向乱晃起来。刺目的光柱扫过台下几张带着得意和阴冷的脸——是几个穿着干部装、袖子上别着“风纪纠察”红袖章的学生，为首一人，正是学校那位以古板严厉着称的教导处副主任，赵德明。他背着手，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那冰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穿透黑暗，牢牢锁定了讲台上的苏晚月。
“扰乱校园秩序！煽动学生不务正业！鼓吹歪门邪道！”赵德明冰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判意味，“苏晚月同志，你的宣讲会，到此为止了！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学校！”他身后的“红袖章”们立刻上前几步，形成一种无声的压迫。
刚刚点燃的热血瞬间被浇灭，愤怒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晚月。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又是这一套！用权力的大棒，轻易地扼杀刚刚萌芽的生机！黑暗放大了这种窒息感。
就在苏晚月咬紧牙关，准备硬着头皮上前理论时，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带着熟悉的、略带薄茧的温热，轻轻按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苏晚月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昏暗中，陆行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将她笼罩在安全的阴影里。他并未看那个趾高气扬的赵主任，深邃的目光越过骚动的人群，投向操场边缘的黑暗中某个方向，那里似乎有几个人影晃动了一下，迅速隐没。
“电路故障而已，赵主任小题大做了。”陆行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场下的骚动和赵德明的官腔。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让赵德明嚣张的气焰为之一滞。
陆行野甚至没有给赵德明反驳的机会，他微微侧头，对站在苏晚月另一侧、正气得脸色发白的王强低声吩咐了一句，声音沉稳得如同磐石：“王强同学，麻烦你，带几个可靠的同学，去东边围墙外看看。那里，应该停着一辆没熄火的212吉普。” 他报出了一个精准的车牌号尾数。
王强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二话不说，用力点头，低声吼了一句：“体育系的，跟我来！” 几个同样人高马大的男生立刻应声，如同敏捷的猎豹，拨开人群，朝着陆行野指示的方向疾奔而去。
赵德明的脸色在黑暗中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显然没料到陆行野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料到他如此精准地指向了黑暗中的“帮手”。他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
“赵主任，”陆行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警告的意味，目光终于缓缓移到了赵德明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有些扭曲的脸上，“维护校园秩序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滥用职权，破坏公物，甚至勾结校外人员干扰正常活动…这责任，您确定担得起吗？”
“你…你血口喷人！”赵德明的声音明显有些发虚，色厉内荏。
就在这时，操场东边围墙外传来几声急促的汽车引擎发动声，随即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由近及远，飞快地逃逸了。紧接着，王强和几个男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被扯下来的、连着电线的简易闸刀开关，大声喊道：“报告！外面那辆吉普车跑了！这开关就是他们刚拉下来的！扔在墙根了！”
证据确凿！
人群瞬间哗然！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愤怒地聚焦在赵德明和他身后那几个面如土色的“红袖章”身上。刚才的压抑和屈辱，瞬间转化成了被愚弄的怒火。
“原来是他们搞鬼！”
“太卑鄙了！”
“赵主任，你给个说法！”
群情激愤，声浪几乎要将赵德明淹没。他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冷汗，在无数鄙夷愤怒的目光下，再也维持不住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狼狈地连连后退，被几个同样惊慌的手下簇拥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挤出人群，仓皇逃离了操场。
“咔哒”一声轻响。
就在赵德明狼狈逃离的瞬间，操场边缘的总闸被人重新推上。
刷——
雪亮的灯光骤然重新亮起，将整个操场照得如同白昼！光明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刚才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阴霾和愤怒。
灯光下，苏晚月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映入眼帘的是陆行野近在咫尺的侧脸。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态，稳稳地站在她身后半步，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的几句话，精准的指令，以及瞬间逆转局面的压迫感，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为之，将一件带着他体温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外套，轻轻披在了她因为紧张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件外套还带着室外夜风的微凉，但内里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却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包裹了她微凉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衣服上有淡淡的肥皂味和一种属于他的、沉稳的气息。
苏晚月怔住了。肩膀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温暖，让她一时忘了刚才的惊心动魄。她微微侧头，看着陆行野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依旧目视前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轮廓，坚毅而沉默。
台下，光明重现，短暂的混乱后，是更加热烈的喧嚣。学生们为王强的“英雄”行为欢呼，为赵德明的狼狈而哄笑，更为重新掌控局面的苏晚月和那个神秘出现的、气场强大的男人而激动。那几个穿着“晚风”喇叭裤的女生，更是激动得脸蛋通红，仿佛自己也参与了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王强高举着那个作为罪证的闸刀开关，在人群的簇拥下，像个凯旋的将军。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讲台，大声问道：“苏厂长！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吗？我还想问问兼职的事呢！”
“对！继续！”
“我们要听！”
“晚风厂在哪儿？我要去看看！”
热情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操场。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心悸，有对赵德明之流的愤怒，更有对身后这个男人…难以言喻的震动和一丝陌生的暖意。她拢了拢肩上那件宽大的、带着他体温的旧军装，仿佛从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
她重新拿起那个铁皮喇叭，脸上绽放出比灯光更耀眼、更自信的笑容，声音清亮而坚定，穿透了操场上空的夜幕：
“当然继续！同学们，刚才只是个小插曲！现在，让我们接着聊，怎么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把这条‘喇叭裤’的路，踩得更宽、更亮、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