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寒铁与南海的暖石,一冷一热,裹挟着超越中原认知的神秘信息,几乎同时抵达雒阳,静静地并置于姬延的御案之上。
案左,是王翦密报的誊本与几片粗劣的墨线拓图,勾勒出那些从匈奴部落缴获的“古朴器物”轮廓,旁边是王翦的亲笔注释:“其纹非匈奴制,非中原风,线条简古而意蕴奇崛,有类程公所示‘遗民’器韵。据俘称,此物来自极北‘白毛野人’,彼等居冰海之畔,以渔猎巨兽、雕刻骨石为生,间或有此类古物自冻土或海底得出,视为‘神赐’,用于祭祀。”
案右,是田穰急递的详报与数幅精心绘制的石刻摹本。死火山口内的巨型石刻虽风化严重,但田穰麾下的画师与程邈派去的弟子通力合作,以炭笔、朱砂反复勾勒,还原出了令人震撼的景象:中央是漩涡状的星辰图(与“归墟之眼”符号神似),四周环绕着并非战国七雄、也非已知周边任何民族的舟船、城池、祭祀场景图案,更有一些奇异的、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生物轮廓。田穰在报告中写道:“该群岛土着称此山为‘沉默巨神之口’,石刻乃‘巨神梦境’,世代敬畏,不敢靠近。其风格确与‘归墟’纹路同源,然规模宏大,描绘景象似涉极广,非单一航海图可比。臣疑此非‘遗民’一处遗迹,或其文明之某处重要……‘观星台’或‘史诗壁’?”
姬延的目光在两份报告间缓缓移动,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德阳殿书房内,只闻更漏点滴与窗外远处依稀的市声。侍立一旁的苏厉与程邈,皆屏息凝神,等待着陛下的解读与决断。
良久,姬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穿透时光的洞察:“北有冰海遗物,南有火山史诗。相隔万里汪洋、无尽山川,纹饰风格、神韵意蕴却遥相呼应,同指一个早已消逝的文明……程卿,依你所见,这意味着什么?”
程邈早已心潮澎湃,闻言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学者发现重大线索时的亢奋光芒:“陛下,臣以为,这意味着我们对‘遗民’的认知,或许一直存在局限!以往我们以其所遗‘定海枢’、‘海魄’、‘归墟之图’等判断,以为他们是一个擅长航海、精于利用海洋能量的滨海或岛屿文明。然如今北疆冰海之畔亦有踪迹,南方火山之巅更存宏大叙事石刻……此绝非一个局限于东海、南海一隅的文明所能为!”
他激动地指着两边图样:“请看,北地器物纹路虽简,然其核心的‘旋’与‘眼’之意象,与南方石刻中央的星辰漩涡、乃至‘归墟之眼’符号,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这很可能意味着,‘遗民’文明的足迹与影响范围,远超我们想象!他们或许曾是一个……能够跨越极北冰海与南方暖洋、其活动范围可能覆盖整个已知世界边缘甚至更远的、真正的海洋性文明!其文明核心,或许正是对星辰、海洋、以及某种宏大‘能量循环’(臣姑且称之为‘海天韵律’)的深刻认知与记录!”
苏厉也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遗民’之谜,其意义恐怕远不止于几处宝藏或神秘地点,而是关乎整个上古世界的某种失落历史、某种超越现今诸国认知的天地观?”
“正是!”程邈重重点头,“他们留下的‘定海枢’、‘归墟之图’、各处石刻遗迹,或许都是他们这套宏大认知体系的不同体现或应用节点!南海的‘归墟之眼’,可能只是这个体系中的一个关键‘穴位’;而北地的器物、南方的史诗壁,则是这个体系向不同方向延伸的触角或记录!”
姬延静静听着,眼中波澜不惊,仿佛程邈所言,正是他心中渐次清晰的图景。待程邈语毕,他才缓缓道:“程卿所言,深合朕意。‘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我辈生于中原,长于诸侯争霸之世,眼界难免为山河所限,时空所拘。今‘遗民’遗迹北南并现,恰似为我等打开了一扇窗,得以窥见一个更为浩瀚、更为久远、文明与自然认知可能达到另一种高度的……‘天下’。”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如今已囊括了中原、草原、东海、南海、星罗海乃至部分模糊西境(西域)的巨幅寰宇图前,目光从北方的冰海标注,缓缓扫过中原,再落到南方的火山群岛,最终停在广阔的海洋之上。
“如此,则眼前诸事,需重新审视,重新定位。”姬延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北疆匈奴,不再仅仅是边患;南方星罗,也不再仅仅是新附疆土或探索目标。它们,都可能是我们接触、理解、乃至最终连通那个更宏大‘天下’图景的……前沿与桥梁。”
“陛下圣明!”苏厉与程邈齐声道,心潮随之澎湃。陛下的眼光,已然超越了单纯的治国平天下,投向了一个文明对更广阔世界认知与探索的层面。
“然饭需一口口吃,路需一步步走。”姬延转身,目光如炬,“当前首务,仍是稳固现实根基,化解近忧,方有余力探求远秘。苏卿。”
“臣在。”
“北疆匈奴,得此‘遗民’古物,是福是祸?”
苏厉略一思索:“回陛下,短期看,或许是祸。匈奴愚昧,若将此‘神赐’古物与某些萨满巫术结合,或可提振其部分士气,甚至编造‘神佑南下’之谣言,增加其冒险之心。长期看,则或许是福。此物既来自更北‘白毛野人’,说明匈奴之外,尚有未知族群与土地。或可成为我朝与匈奴博弈的新筹码,甚至……未来经略更北之地的线索。”
“不错。”姬延颔首,“王翦前番‘慑外’之策,已初见成效,匈奴王庭内部已有分歧。今得此古物信息,我朝应对,当更上一层楼。传令王翦。”
苏厉立刻备笔。
“其一,将发现‘遗民’古物之事,稍加修饰,通过可靠渠道,透露给匈奴内部与我朝素有暗中往来、且对萨满旧俗不甚以为然的贵族首领。重点强调两点:一,此物乃更北方未知强大文明之遗珍,匈奴得之,恐非‘神佑’,反可能引来未知祸患(可编造些冰海巨怪、古老诅咒之类的边地传说);二,我大周已开始研究此类古文明,知之甚深,匈奴若明智,当以此为契机,加强与天朝交流,而非妄动刀兵。”
“其二,令王翦,于边市贸易中,可有意识增加对毛皮、宝石、良马等匈奴特产的需求与收购价格,尤其优待那些对周态度相对温和的部落。同时,允许少量经过挑选的、宣扬大周仁政与繁华的书籍、器物(不含军械)、乃至邀请其贵族子弟入学雒阳官学的消息,在边市流传。‘伐国之道,攻心为上;化胡之策,利导为要。’朕要以利惠分化其心,以文华渐染其俗,使其内部‘亲周’与‘顽固’两派矛盾加剧,无力亦无心南顾。”
“其三,秘密组建一支精干的小型北探队伍,由黑冰台与军中斥候精锐组成,扮作极北毛皮商人或探险者,尝试与王翦报告中提到的‘白毛野人’部落进行接触。目的非征服,而是建立初步联系,交换信息,探查更北方地理、物产,尤其是……是否还有更多‘遗民’遗迹或相关信息。此事需极度谨慎,宁可无功,不可冒进引发大规模冲突。”
苏厉一一记下,心中叹服。陛下这是将一次潜在的威胁,直接转化为从外交、经济、文化、情报多维度深化对北疆掌控、并向外拓展认知的绝佳机会。不仅化解了近忧,更布下了长远棋子。
“至于南方星罗海之发现,”姬延看向程邈,“其意义或许更为直接。田穰所发现之‘史诗壁’,规模宏大,信息量可能远超以往零散所得。程卿,你需亲自主持此事。”
“臣万死不辞!”程邈激动道。
“非让你亲赴险地。”姬延摆摆手,“朕意,由你选派数名最得力、最博学、且通晓绘图与记录的门生,携带最精良的拓印、测绘工具,乘坐最快的船只,由田穰派精锐护卫,即刻前往那处火山岛遗迹。任务有二:第一,不惜代价,尽最大可能完整、精确地记录下所有石刻内容,哪怕是最模糊的痕迹;第二,尝试与守护该遗迹的土着进行深入沟通(可通过重礼与长期友善接触),搜集所有与之相关的传说、歌谣、禁忌。所有获得的信息,立即整理,通过安全渠道送回雒阳,由你集中研究。”
姬延语气加重:“此非寻常探险,乃是一次对失落文明记忆的‘抢救’。风化侵蚀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土着记忆也可能随岁月流失。我们必须争分夺秒。田穰在星罗海的其他探索,可适度放缓资源,优先保障此事。”
“臣明白!定当全力以赴!”程邈深知此任之重,这可能是解开“遗民”文明核心秘密的最大一把钥匙。
“此外,”姬延沉吟道,“星罗海既现如此重要遗迹,其地战略价值亦陡增。传令田穰,在确保遗迹安全与研究顺利进行的前提下,可考虑在那片群岛选择合适地点,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小规模的观测站与补给点,由可靠人员驻守。不必张扬,仅作保护与研究之用,亦可作为未来向南、向西探索之前进基地。此站归属,直属雒阳,由程邈你的格物院与田穰的都护府共管。”
这是将学术探索与战略布局再次完美结合,既保护了文明遗产,又悄然延伸了帝国的触角与影响力。
“陛下算无遗策,臣等拜服!”苏厉与程邈由衷道。陛下总能将纷繁复杂的信息与挑战,梳理成条理清晰、步步为营的方略,且每一步都立足于现实,着眼于未来,将主动权牢牢握于手中。
姬延走回御案后,目光再次扫过那北南两份报告,最终落在寰宇图中心那片广袤的中原大地上。
“今日之策,仍是我‘安内、慑外、实基、望远’八字之延伸。”他缓缓道,“‘遗民’线索之浮现,非但未动摇此纲,反令其内涵更为深广。‘安内’不止安中原,亦需安新附之海疆、边地之人文;‘慑外’不止慑匈奴,亦需以文明气象,慑服一切潜在之蛮荒;‘实基’不止实仓廪河防,亦需实我对这天地万物认知之根基;‘望远’……如今看来,所要望之‘远’,恐怕比朕先前所想,还要遥远、还要壮阔得多。”
他停顿片刻,语气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与坚定:
“‘眼界决定疆界,认知框定格局。’我大周虽已一统海内,威加四方,然若不能突破旧有之‘天下’观,不能以开放之心胸去理解、吸纳、乃至融合这些来自世界边缘的古老智慧与未知信息,则今日之鼎盛,终有沦为另一口‘井’、另一只‘夏虫’之虞。传旨诸臣:自今日起,凡我大周治下,无论中原、草原、海岛、边城,皆需存一份‘极目’之心——极目寰宇,极目往古,极目未来。这,方是我华夏文明,真正迈向万世不朽之基!”
苏厉与程邈浑身剧震,仿佛有雷霆之音在脑海中炸响。陛下此言,已非寻常治国之论,而是直指一个文明灵魂深处的好奇、进取与包容之精神!这是为整个大周,乃至为华夏族群,立下了一道超越时代的精神界碑!
“臣等……谨记陛下教诲!必以此心,效忠王事,探索未知,光大文明!”两人深深拜下,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旨意迅速化为行动。北疆,王翦的“攻心”与“利导”悄然展开,北探队伍开始秘密遴选与训练。南海,田穰接到了优先保障遗迹研究的严令与建立前进基地的指示,程邈的精英团队迅速组建,准备南下。整个大周朝廷,在姬延的引领下,仿佛一台精密而强大的机器,在稳固运转的同时,悄然将一部分“传感器”与“触角”,伸向了更为遥远、神秘的未知之境。
然而,无论是北疆冰海畔的“白毛野人”,还是南方火山岛上的“沉默巨神之口”,这些尘封于时间与荒蛮中的文明印记,真的会如预想般,仅仅作为被研究、被理解的“对象”而存在吗?当大周的探索者真正踏上那些土地,面对那些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族群、环境与可能残存的古老意识时,又会遇到怎样的挑战、误解甚至冲突?北探队伍能否平安与“白毛野人”建立联系?程邈的团队能否成功破解“史诗壁”的秘密?而那个曾经可能辉煌无比、足迹遍及寰宇的“遗民”文明,其突然消逝的真正原因,又是否会随着探索的深入,显露出某种令人不安的端倪?帝国的车轮在“定鼎”之后,正稳健地驶向“极目”的辽阔原野,但原野的深处,除了壮丽的风景,或许也潜藏着未曾预料的迷雾与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