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肤润康”的第五年,它已经像空气一样,成了我生存的必需品。我的生活半径,开始围绕着它还剩多少罐来规划。出差、旅行,甚至只是回父母家过个周末,我的行李箱里,必备品不是换洗衣物,而是那深褐色的小罐。它占据了我随身背包最里层的位置,确保我触手可及。
一种隐秘的仪式感,在我涂抹它的时候形成。指尖挖取那灰白色的膏体,带着一丝冰冷的滑腻,均匀地涂抹在小腿的皮肤上。那瞬间的清凉,依然有效,但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一种救赎般的震撼,它变得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安抚。我的皮肤,仿佛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只有得到这特定的“糖果”,才会停止哭闹。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我第一次清晰地注意到了皮肤的“变化”。
那是一次公司组织的拓展训练,需要在郊外住一晚。我像往常一样,仔细地将“肤润康”分装到一个小瓶子里,塞进洗漱包。可人算不如天算,那天晚上,我在浴室滑了一跤,打翻了洗漱包,那瓶救命的药膏,混着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泡沫,流进了下水道。
一瞬间,恐慌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徒劳地想从湿滑的地面捞起一点残骸,却什么也做不到。那时已是深夜,荒郊野外,根本无处购买。
最初的几个小时,靠着白天涂抹的余威,尚且能忍。但到了后半夜,报应来了。
那不是简单的痒。那是一种酷刑。
先是小腿皮肤开始发烫,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然后,熟悉的瘙痒感卷土重来,但这一次,它不再是表面的针刺,而是从皮肤深层渗透出来,带着一种钝重的、撕裂般的痛感。我躺在床上,黑暗中,感觉自己的小腿不再属于自己,它变成了一块拥有独立意识的、正在腐烂的肉,上面爬满了看不见的菌丝,它们在蠕动,在繁殖,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嘶嘶声。
我拼命克制着不去抓挠,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留下弯月形的血痕。但意志力在生理性的狂暴面前,不堪一击。我的手,仿佛被另一股力量操控着,猛地抓向小腿。
一下,两下……起初是发泄般的狠厉,直到皮肤传来破溃的湿黏感。但这并没有带来缓解,反而像是打开了某个邪恶的开关。瘙痒混合着刺痛,呈几何级数倍增。我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在被子里扭曲着身体,疯狂地抓挠。我能感觉到指甲下皮肤的纹理从光滑变得粗糙,从完整变得支离破碎。温热的液体沾湿了指尖,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我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天亮时,我筋疲力尽,双眼赤红,偷偷掀开被子查看我的小腿。
那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搅。
原本只是有些色素沉着的皮肤,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新旧血痂混合在一起,颜色暗红发紫。最可怕的是,在一些被我反复抓挠的部位,皮肤表面出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干旱土地般的龟裂纹路。它们很浅,像是用极细的笔尖画上去的,但密密麻麻,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我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用长裤紧紧裹住,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坐立不安。活动一结束,我几乎是飞奔回家,扑到梳妆台前,用颤抖的手挖了一大块“肤润康”,厚厚地、几乎是报复性地涂抹在伤痕累累的小腿上。
清凉感覆盖上去的瞬间,那疯狂的瘙痒和灼痛,再次像被施了咒语般,乖乖退潮。我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带着颤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最终依靠这神膏,侥幸获胜。
然而,胜利的代价是,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我的皮肤,已经彻底背叛了我。它不再是一层保护我的屏障,而是变成了一个贪婪的、需要持续用“肤润康”喂养的寄生体。离开它,我的皮肤就会迅速崩坏,展现出一种近乎腐烂的可怕状态。
恐惧,像藤蔓一样,从那时开始,悄悄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近乎病态地关注自己的身体。我发现自己脸部的圆润,似乎并非单纯的发福。那是一种不自然的肿,尤其是脸颊两侧,鼓胀得像含着两颗糖,将原本清晰的下颌线模糊掉,使得我的脸,看起来有点像……有点像童年画册里的满月。同事们偶尔会开玩笑:“潇潇,最近气色真好,脸圆嘟嘟的,有福气。”我只能勉强扯动嘴角,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我的血压,也在一次偶然的体检中被发现偏高。医生看着年轻的我和那不正常的读数,微微蹙眉,询问家族史和生活习惯。我支支吾吾,隐瞒了药膏的事,只说是工作压力大。
而小腿上那些细微的裂纹,在“肤润康”的镇压下,时隐时现,但它们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像埋藏在皮肤下的秘密地图,只在“断粮”时才会清晰地浮现出来,提醒我,我的身体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
我曾无数次在深夜,对着搜索引擎,输入“肤润康”、“激素”、“依赖”等关键词。我看到过一些零星的、语焉不详的警告,说某些网红药膏可能含有强效激素。但每当我看到网店里那些崭新的、热情洋溢的好评,以及卖家信誓旦旦的“纯中药”承诺,我那点微弱的疑虑,就会被更强大的依赖感和恐惧感压下去。
我不敢停。我害怕再经历一次那样地狱般的夜晚。
于是,我选择了继续。我加大了用量,从只涂小腿,到有时觉得背部、手臂发痒,也会顺手抹上一点。那深褐色的小罐,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枷锁。我抱着它,像抱着唯一的浮木,在自我麻痹的海洋里漂浮,明知正在滑向深渊,却连回头看一眼岸边的勇气都没有。
我以为,这就是最坏的情况了。我还能控制,还能用这药膏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直到那个早晨的到来。那个让我第一次清晰看见“蛇纹”的早晨,我才明白,之前的种种,不过是魔鬼餐前的开胃小菜。真正的恐怖盛宴,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