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光阴,白驹过隙。
昔日那个用尽全力才能勉强背起宁玉芙的孩童,已长成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的青年。
这七年里,他在青云书院埋头苦读,如一块海绵,疯狂汲取名为知识的养分。
在师父周翰林的悉心指点下,他进步越发神速。
九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成为大顺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秀才和举人,名动京城。
一时间无数赞誉和期许朝他涌来,但他始终记得师父的教诲,谦逊好学,不恃才傲物。
周翰林满意地看着爱徒,欣慰之余,也提出了自己忧虑。
“明璋,”周翰林把林明璋叫到书房,神色有些凝重,“你天资之高,用功之勤,世所罕见。以你如今学识,下场会试,中个进士或许不难。但若想跻身一甲,乃至高中魁首,却还欠些火候。”
林明璋弯腰行礼,恭敬道:“请师父指点。”
“你缺的是历练与见识。”周翰林一针见血。
“你生于乡野,长于书院,所见所闻,终究有限。文章策论,需植根于现实,洞察世情民生,方能言之有物,切中要害。否则,纵是文采斐然,也难免流于空泛,显得浅薄。
周翰林看着林明璋,建议道:“为师之意,你不妨沉淀三年,下一科再下场。届时,你年岁既长,阅历渐丰,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林明璋深以为然,他自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正巧,朝廷任命周翰林为江北省学政。
江北与江南仅一江之隔,江南不仅是鱼米之乡,更是文风鼎盛之地,名儒大家辈出,周家的本家也在那里。
周翰林笑道:“此次你随我同去江北。我修书几封,引荐你去江南拜访几位致仕的大儒和在野的名士,听听他们的讲学,与他们切磋学问,领略一下江南风土人情。这是比你闭门读书更宝贵的经验。”
江南!
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在林明璋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记忆像是被打开了阀门,他又想起了那个骄纵又脆弱,却总是护着他的小女孩。
七年了,他从未停止过给她写信,一开始他拜托师父把信送往侯府,让他们帮忙转交给小芙,但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他从最初的困惑、失落,到后来的自我怀疑,是侯府门第森严,不愿他和小芙联系,截下了他的信;还是…小芙真的已经忘记他这个儿时的朋友了?
渐渐的他便不再往侯府送信了,但他固执地保持着这个习惯。
每隔几日,便将读书的感悟,有趣的见闻,遇到的烦恼,写在信里。
如今那厚厚的书信,已塞满了整整一只樟木箱。
他还搜集了无数他觉得宁玉芙会喜欢的小玩意儿。
京城老师傅做的栩栩如生的面人,海外商船带来的会唱歌的八音盒,晶莹剔透的琉璃镇纸,各种精美的怀表,还有产自大食国,颇受京中女孩欢迎的蔷薇水……
便宜的、有趣的、昂贵的、稀罕的,林林总总攒了好几大箱。
他总幻想着有一天能见到她,将这些年的思念和见闻,一股脑儿地全送给她。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他可以去江南亲自找她了!
“弟子谨遵师命!”林明璋压下心头的激动,面色平稳的回道。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依靠那没有回音的信件。
这次他要亲自去问一问小姑娘,是否…还记得他。
江南,沈府。
七年江南水乡的滋养,宁玉芙出落得愈发清丽动人。
现在的她已经褪去了孩童时圆润的脸蛋,眉眼已经长开,顾盼间既有高门女子的矜贵,又有江南女孩的灵秀。
这七年她一直生活在外祖家。
侯府最初还派人来接过她几回,但她不愿意回去,久而久之,侯府仿佛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除了逢年过节送礼到沈家时,信里顺带提到她几句,再没有其他书信往来,更别提要将她接回去。
好在外祖一家是真心疼爱她的。
她在沈家,是真真正正被捧在手心里。
外祖父沈老太爷是致仕的翰林,学识渊博却不古板。最爱拉着宁玉芙品鉴诗词,但每次都会被她的调皮捣蛋气得胡子直翘。
外祖母沈老夫人更是将她疼到了骨子里,因心疼她有一对偏心的父母,对她越发宠溺爱护。
舅舅舅母为人宽厚,将她视如己出,表兄弟姐妹也与她亲密无间。
这里没有侯府那种无形的打压,没有长姐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算计,没有庶妹阴阳怪气的嘲讽,更没有王嬷嬷那样倚老卖老的刁奴。
她可以纵情欢笑,可以和兄弟姐妹们泛舟采莲,可以跟着舅母学习打理庶务,也可以窝在外祖母怀里看一下午的杂书。
这七年,她过得快活又自在。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或是看到表姐收到未来姐夫托人送来的新奇玩意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北方那个庄子,想起那个会给她刻小兔子,会背着她冲出洪水,会时常给她写信的小少年。
她也曾写过很多信。一开始是委屈的控诉,质问他为什么不回信,是不是生她的气了?
后来是分享江南的趣事,新学的诗词,得到的漂亮玩意儿。
她特意请教过表兄,每次都把外祖家的地址仔仔细细地写在信的末尾。
可是,所有的信都像泥牛入海,没有一丝回音。
起初,她以为是路途遥远,信使耽搁了。
后来,失望的次数多了,她渐渐开始猜想,是不是他生气了,气自己不告而别?
或者,他有了新的好朋友,早就把她忘了?
又或者…他觉得自己太烦人了,不想搭理自己了?
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有点酸,有点涩。
“哼!肯定是气性大!小心眼!”她对着手中的木兔子嘟囔道,“不就是没当面告别嘛…又不是故意的,居然七年都不理人!”
明年,她就要及笄了。
外祖母已经开始为她准备及笄礼要用的发笄。
这意味着,无论她多么不舍,都必须返回京城侯府。
她的亲事,必然是要在侯府,由父母做主定下的。
对于回京,她一直隐隐抗拒。
虽然已经过去七年,她也不再是稚嫩的孩童,但当时在侯府的无助、压抑和委屈却仍让她心有余悸。
可一想到回京,另一个念头又抑制不住地冒出来。
回去了,也许就能见到林明璋了。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应该长得很高了吧,他从小就比她高一个头多。
她记得当时还和他发牢骚,嫌弃自己太矮,连比她小的庶妹都比不过。
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跟着周先生读书?是不是已经考取功名了?
她想象着重逢的场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音信全无!
然后……然后把攒了好多好多的话,都告诉他。
可是……万一他真的已经把她忘了呢?万一他身边已经有了别的更重要的朋友呢?
这个念头像一阵风,瞬间吹灭了刚刚燃起的雀跃小火苗。
宁玉芙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绣架上未完成的青竹图样,心情再次变得低落。
她不知道,她那些满载着少女心事的信,从未到达少年的手中。
她更不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个人,同样守着七年前的约定和满箱未寄出的书信。
此刻的他正朝着江南而来。
命运的齿轮,在隔断了七年后,终于重新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