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的矛尖在晨光中微微一颤,张定远的手仍僵直地指向医帐方向。他喉咙里滚出最后一个音节,整个人向前扑倒,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闷响。守营士兵认出了那身染血的铠甲,立刻吹响短笛报警。两名军士冲出岗哨,将他架起时,发现他左肩布条已被血浸透,右手却死死护着胸口油布包,指节发白,掰不开。
医帐帘幕掀开,军医正端着空药碗出来,眉头紧锁。他一眼看见被拖进来的张定远,又瞥见其怀中鼓起一角,当即喝道:“先放床上!别碰伤口!”
张定远被按在草席上时终于睁眼,声音像是从砂石里碾出来的:“还魂草……快给刘虎用。”
军医皱眉翻开他衣襟,见肩头刀口翻卷,血混着汗往下淌,冷声道:“你自己都快撑不住,还管别人?”
“我没时间解释。”张定远猛地坐起,左手扯开油布,取出那株裹在湿苔中的草药,“三片叶,锯齿边,根如人形——我爹临死前教过我,这是唯一能救肺创溃毒的药。”
军医接过草药细看,鼻尖凑近嗅了片刻,摇头:“民间偏方,未经炮制,毒性不明。刘虎现在心脉微弱,若再加药毒侵体,必死无疑。”
“那你打算让他等死?”张定远一把抓住军医手腕,力气大得对方踉跄一步,“他昨夜就没气了三次,你还说他活着?你连试都不敢试,算什么军医!”
帐外传来脚步声,另一名医助探头:“张校尉,刘虎又咳黑血了,脉搏快断了。”
张定远甩开军医,挣扎下床,却被按住肩膀。他抬头盯着对方,一字一顿:“你信我一次。我先吃半剂,若一个时辰内不死,你就给他用。”
不等回应,他夺回草药,撕下三片叶子塞入口中,咀嚼后直接吞下。苦涩瞬间蔓延至喉底,胃部抽搐,但他强压反胃,瞪着眼睛:“记好时间。”
军医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你这人……真是拿命在赌。”他接过剩余草药,迅速清洗、捣碎,分作两份。一份敷于新研磨的止血粉上,准备外敷;另一份加水煎煮,小火慢熬。
“只能用三分量。”他警告,“多了必伤肝肾。”
张定远靠在床沿,额角冒汗,腹中灼痛渐起,但呼吸平稳,意识未散。半个时辰后,他伸手探自己脉搏,点头:“没事。快去刘虎那边。”
军医将药汁滤净,以银针试毒无异后,小心撬开刘虎牙关,缓缓灌入。药液顺嘴角滑落,部分渗入脖颈。敷药时,揭开旧布瞬间,腐肉气味扑鼻,创口边缘已呈青黑色,深入肺叶。
“箭头虽拔,残毒未清。”军医低语,“能不能活,看他自己的命了。”
药上完已近午时。张定远拒绝包扎,搬了条矮凳坐在刘虎床前,一手搭在其腕上测脉。起初脉象浮乱无序,随后渐渐沉缓,虽弱却不绝。他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敢合眼。
入夜后,变故陡生。
刘虎突然浑身抽搐,额头滚烫,呼吸急促如风箱。张定远立即察觉不对,抓起水盆中冷布覆其额头,又解开衣襟,用手掌反复按压心口位置,试图稳住心跳节奏。
“醒过来!”他低声吼,“你不许死在这儿!你说过要跟我一起杀尽倭寇,要回老家盖房娶妻——你忘了?!”
刘虎嘴唇微动,吐出一口黑痰,体温不降反升。军医赶来查看,摇头:“药性激发体内余毒,正在相争。若扛不过去,五更前就会断气。”
“那就继续压。”张定远双手交替按压胸膛,动作稳定而有力,如同操练鸳鸯阵时击鼓般精准。每一下都深陷三寸,再迅速抬起,循环不止。汗水从他额头滑落,滴在刘虎胸前。
两个时辰过去,他的双臂开始颤抖,肩伤裂开渗血,但他没有停。
四更天,刘虎呼吸忽然平缓,体温略退。张定远指尖触到脉搏,虽细弱如丝,却已连贯不断。他瘫坐在地,背靠床脚,喘息如牛。
五更鼓响前一刻,刘虎眼皮轻轻颤动。
张定远猛地扑上前,握住他的手:“刘虎!听见我说话吗?”
那人喉间发出一声沙哑的轻响,嘴唇开合,终于挤出两个字——
“定……远……”
声音极轻,却像惊雷炸在耳边。张定远浑身一震,眼眶瞬间通红。他用力捏了捏刘虎的手,哽咽道:“我在,我一直在这儿。”
刘虎眼神涣散,眉头紧蹙,似在回忆什么,忽然手臂一挣,想要起身:“倭寇……攻营了?!”
“没有!”张定远按住他肩膀,“营地安全,倭寇退了,我们赢了。你现在在医帐,已经没事了。”
“真……的?”
“千真万确。”
刘虎缓缓放松下来,手指无力地勾住张定远的手腕,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只挤出一丝气音。
张定远再也撑不住,伏在床边失声痛哭。这些日子的奔袭、厮杀、绝望与执念,全化作泪水倾泻而出。他哭得像个孩子,肩膀剧烈抖动,手指却始终没松开刘虎的手。
军医站在帐口,默默看着这一幕,转身取来新药包和绷带。他走到张定远身后,轻声道:“先处理你的伤。”
张定远摇头,哽咽未止:“让他睡稳了……我再走。”
天光渐亮,晨雾透过麻布帘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淡淡光斑。刘虎呼吸均匀,面色由灰转润,虽仍虚弱,但性命已无大碍。
张定远终于感到倦意如潮水涌来,眼皮沉重。他侧身倚在床沿,一只手搭在刘虎腕上,保持着最原始的探脉姿势。意识模糊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战友的脸,确认那胸膛还在起伏。
操练号角在远处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边缘沾着干涸的血迹,轻轻压住了刘虎手背上一道未愈的擦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