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风呼啸,带着关北独有的凛冽,掠过戌城高耸的城门。
城墙之上,旌旗猎猎作响,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嘶吼。
苏承锦率领的大军,在经历了酉州的风波之后,终于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
队伍的行进速度并不快。
因为车队里,承载着此行最重要的“收获”。
队伍疲惫,甲胄上沾染着风尘与干涸的血迹。
但每个士兵的眼神里,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与自豪。
城门早已洞开,诸葛凡一袭青衫,独自站在城门洞的阴影下,静静等候。
他的身形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也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关切。
苏承锦在距离城门十丈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将马缰随手丢给亲卫,大步流星地走向诸葛凡。
没有君臣之礼。
没有客套寒暄。
苏承锦走到诸葛凡面前,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抬起脚,在那青衫下摆上轻轻踹了一下。
力道不大。
更像是兄弟间的打闹。
诸葛凡身子晃了晃,脸上那份紧绷终于松懈下来。
化作一个无奈而释然的苦笑。
“殿下,草民何罪之有?”
“你罪大了。”
苏承锦看着他,眼神却带着笑意。
诸葛凡拱了拱手,正要说话。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两人身侧。
上官白秀捧着一个精致的紫铜手炉,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但眼神却清亮如昔。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他已经可以自由活动。
他走到诸葛凡身边,对着那张写满心虚的脸,微微一笑。
“你欠我一次。”
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诸葛凡耳中。
诸葛凡闻言,脸上的苦笑更甚。
他知道。
上官白秀指的是什么。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看着上官白秀,轻声道:“这么快就能下地了,看来是没事了。”
这句看似关心的话,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上官白秀笑了笑,没有说话。
诸葛凡似乎不想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继续。
他转过身,对着不远处招了招手。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从城门后怯生生地走了出来。
男孩很瘦,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显得有些宽大。
他有一双与瘦小身形不符的清澈眼眸。
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与忐忑,望着眼前这几位大人物。
“过来。”
诸葛凡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小男孩迟疑了一下,还是迈开步子,小跑着来到诸葛凡身边。
诸葛凡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将他轻轻推到上官白秀面前。
“以后,你就给上官先生当个书童,可好?”
他低下头,对着小男孩,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这个先生,对自己可是相当不珍惜。”
“以后跟在他身边,要好好照顾他。”
“天冷了要提醒他加衣,手炉凉了要记得换炭,听明白了吗?”
小男孩用力地点着头,那双大眼睛里满是郑重。
他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笑容温和的先生,大声说道:“诸葛先生放心!”
“我……我一定能好好照顾先生!”
上官白秀愣住了。
他看着诸葛凡,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孩子,眉头微蹙。
“你从哪儿找来的孩子?”
诸葛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
话语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向来亲力亲为,府中又不喜下人伺候。”
“如今身体有碍,总不能事事都自己动手,太过劳累。”
“有个人在你身边照顾,我和殿下,也能省心不少。”
上官白秀本想拒绝。
他不喜欢被人照顾,更不想身边多个拖油瓶。
苏承锦却在此时笑了笑,走过来拍了拍上官白秀的肩膀。
“收下吧。”
“也算是诸葛凡这家伙有点良心。”
苏承锦的语气带着调侃,却也是一锤定音。
“有个人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小男孩仰着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眸望着上官白秀,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先生……我肯定能照顾好您的,您放心吧。”
那声音里的孺慕与坚定,让上官白秀准备好的拒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爷都发话了,我还能怎么办。”
他伸出手,在那孩子有些枯燥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
动作竟有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先生,我叫石头。”
“石头……”
上官白秀笑了笑。
“好名字。”
“你先让人带你回王府,找个住处安顿下来,我和王爷还有事情要聊。”
“是,先生!”
石头脆生生地应下,对着几人行了个有些笨拙的礼。
便被一名亲卫领着,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城。
看着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城门后,上官白秀才收回目光。
与苏承锦、诸葛凡并肩走向王府。
“现在可以说了吧。”
上官白秀看着诸葛凡。
“那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诸葛凡脸上的笑意敛去,轻轻叹了口气。
“他娘早逝,他爹是在与赤勒骑一战中,战死的士卒。”
“家里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只剩下他一个。”
诸葛凡的声音有些低沉。
“如今正好趁你需要个人照顾,便将他安排在你身边。”
“相比较给你找几个下人,给你安排个书童,你应该更能接受。”
上官白秀沉默了。
他捧着手炉,只觉得那紫铜的温度,似乎有些烫手。
他半晌才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你倒是会给我找麻烦。”
他瞥了诸葛凡一眼。
“你怎么不干脆给我找几个女人来照顾?”
诸葛凡闻言,挑了挑眉,脸上浮现一抹玩味的笑。
“你要啊?”
“你要是点头,我现在就让人满城贴出告示,就说司仓上官大人,风华正茂,才比天高,如今打算婚配,广觅良家女子。”
“我保证,不出一天,王府的门槛都能被媒婆踏破了!”
“滚。”
上官白秀白了他一眼,懒得再跟他贫嘴。
“跟我讲讲,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吧。”
三人边走边说,寒风似乎也因这难得的团聚而变得不再那么刺骨。
一路回到安北王府。
刚踏进府门,就见庭院中,四道倩影早已等候在此。
顾清清依旧是一身素雅长裙,恬静地站着。
看到苏承锦安然无恙,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泛起一丝由衷的欣慰。
白知月则是一袭华贵的锦衣,风情万种。
她关切的目光在苏承锦和上官白秀身上来回扫视,确认无碍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而江明月,则快步迎了上来。
唯有诸葛凡,在看到那四道身影中的某一道时,脸上露出了与方才如出一辙的无奈苦笑。
他凑到苏承锦身边,压低了声音。
“殿下,你今天恐怕有道大考要来了。”
苏承锦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什么意思?”
不等诸葛凡回答,江明月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既有重逢的喜悦,又有一丝担忧。
她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一道惊雷。
“祖母来了。”
“在正厅等你。”
苏承锦愣住了。
他的脑海中,瞬间回想起当初在樊梁城,自己在那位睿智的老夫人面前许下的承诺。
而酉州之事,无疑是狠狠地打了这个承诺的脸。
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罢了,是我没能做到跟祖母说好的事,理应去见她。”
他整了整衣冠,对众人道:“你们先聊,我这就去见她。”
话音刚落,一只温润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是江明月。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苏承锦心中一暖,反手握住她的手。
两人一同向正厅走去。
看着两人并肩而去的背影,上官白秀捧着手炉,看向一脸“幸灾乐祸”的诸葛凡。
“什么事情,竟能让老夫人亲自赶过来?”
诸葛凡笑而不语。
此时,白知月已让下人端来一盅热气腾腾的补汤,亲自递到上官白秀面前。
“温先生特意嘱咐膳房炖的,他说你身体亏空得厉害,必须好生补回来。”
“多谢白姑娘。”
上官白秀接过汤盅,暖意融融。
他一边小口喝着汤,一边看向诸葛凡,眼神里带着几分欣慰。
“如今的青萍司,确有规模了。”
“咱们当初的心血,没有付诸东流。”
诸葛凡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一丝自豪。
“是啊。”
“此次若不是青萍司,恐怕你就真的死了。”
上官白秀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
“此次从酉州带回来的铁料虽然不多,但也足够短时间内使用了。”
“卢巧成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有。”
诸葛凡从袖中取出一份密信。
“怀、许、乾三州的商业渠道,已经被他悉数打通。”
“至于其他的,暂时还没有消息。”
上官白秀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们的青萍司,目前只在靠北的几处州府布下了网。”
“南边那些富庶之地,也要加快了。”
“银子和消息,一样都不能少。”
“嗯。”
诸葛凡喝了口茶,应了一声。
……
王府,正厅。
沈婉凝老夫人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手中端着一杯热茶,神态平静。
在她身旁,老管家江长升如一尊雕塑静静站立,沉默不语。
苏承锦牵着江明月的手,一踏入大厅,便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
他松开江明月的手,上前一步,对着老夫人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孙儿苏承锦,见过祖母。”
老夫人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
“起来吧。”
“哪有王爷给我一个老婆子行礼的规矩。”
话语平淡,却透着疏离。
苏承锦讪讪一笑,直起身。
“祖母说的是什么话,您永远是孙儿的祖母。”
“我给您添茶。”
他说着便要去拿茶壶。
“站好了!”
老夫人终于抬起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既然你还认我这个祖母,那就站好了,听我说话。”
苏承锦只得收回手,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像个被先生训话的学子。
老夫人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直视着苏承锦。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樊梁城,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苏承锦笑了笑,坦然道:“记得。”
“孙儿说,只要父皇在位一日,我苏承锦,便一日不南下。”
“那你兵出酉州,是何意思?”
老夫人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公然挑衅朝廷的底线!”
“是要被天下士族口诛笔伐的!”
“一旦圣上觉得你是个不安稳的棋子,彻底将你视为逆臣,就算你兵精将广,腹背受敌之下,迟早也是死路一条!”
“你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老夫人的话,句句如刀,直刺苏承锦心底。
苏承锦却依旧面带微笑。
“祖母,您说的这些,孙儿都知道。”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但是,我不可能让我的人,在外面受了委屈,还无动于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无非是路难走一些,但总会有破局之法。”
“我此次南下,并未大肆劫掠,更未伤及无辜。”
“朝堂之上,他们顶多也就能攻讦我几句擅动刀兵,说不出其他更严重的罪名。”
“父皇就算要罚,大不了我认了便是,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但他只要还想让我替他收复胶州,洗刷国耻,就不会真的将我调离滨州。”
老夫人看着他,眼神里的严厉渐渐化为一丝复杂。
“看来,你已经认定,圣上能容你了。”
她摆了摆手,似乎有些疲惫。
“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再多说。”
“但……”
苏承锦不等她说完,便笑着接过了话。
“祖母,您真正担心的,无非是怕我一旦南下,与大梁彻底撕破脸。”
“就算最后侥幸成功,也会背上一个弑兄杀父的千古骂名。”
“然后被天下士族攻讦,彻底钉死在史书的耻辱柱上。”
老夫人默然。
苏承锦的笑容里,却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自信。
“不过祖母,您大可放心。”
“一旦我将大鬼国彻底剿灭,收复河山,功盖当世。”
“自有天下大儒为我辩经。”
“自有万民为我立碑。”
“历史,终究是胜利者书写的。”
“届时,无需自扰。”
老夫人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脸上那紧绷的线条终于柔和下来,化作一声长叹。
她笑了笑,对着苏承锦招了招手。
“过来坐吧。”
“看来,你还没忘了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那我就放心了。”
苏承锦这才笑呵呵地走到老夫人身边坐下。
“祖母大可放心,孙儿心里,自有计较。”
老夫人伸出满是褶皱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你本就是皇室血脉,就算想坐上那个位置,也无可厚非。”
“我只是想提醒你,要认清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莫要急于一时,一口把自己吃成胖子。”
她的声音温和下来。
“江家,会一直站在你这里。”
苏承锦重重点头。
“好。”
老夫人笑了笑,站起身。
“既然你已决定,那便随我来吧。”
“去校场,有份惊喜给你。”
苏承锦愣住了。
他看向一旁始终含笑不语的江明月。
只见她正对着自己,俏皮地眨了眨眼。
苏承锦彻底懵了。
还有什么惊喜?
……
戌城校场。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
当苏承锦跟着老夫人一行人来到校场时,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宽阔无比的校场之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足有万余人!
他们没有穿制式的军服,身上是五花八门的百姓衣装。
粗布麻衣,显得有些杂乱。
但他们所有人都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杆标枪,汇聚成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一股久经沙场才能磨砺出的铁血煞气,冲天而起。
连天上的云层似乎都被这股气势搅动。
苏承锦看向老夫人,声音里带着疑惑。
“祖母,这是?”
不等老夫人回答,那万余人的方阵之中,走出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中年汉子。
他阔步走到阵前,对着苏承锦,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原平陵军,骁骑营统领,迟临!”
“见过安北王!”
他身后,那沉默的万余人,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甲胄未穿。
兵刃未持。
但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撼天动地的呐喊,却迸发出比千军万马更大的力量!
“我等,见过安北王!”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整个校场。
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诸葛凡和上官白秀此时也闻讯赶来。
上官白秀捧着手炉,站在高处,看着这声势浩大的场面。
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红润。
“没想到,原先被打散之后,各自返乡的平陵军旧部,如今又都回来了!”
诸葛凡站在他身旁,看着下方那一张张写满忠勇与期盼的脸。
看着那个站在阵前,身形笔直的王爷。
眼中同样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他笑了笑,轻轻吐出六个字。
“马踏王庭,又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