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三年六月十七,真定。
晨雾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一种焦糊的臭味。真定城北,那片被反复争夺、早已被打成筛子般的旷野和丘陵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新掘的壕沟、土垒、鹿砦,以及无数来不及彻底清理的残破旌旗、碎裂的盾车和已经肿胀发黑的尸骸。鸟鸦成群地盘旋聒噪,却不敢轻易落下,因为这片死亡地带的某些角落,依旧会毫无征兆地爆起一团火光,响起一声铳鸣。
金声桓站在新筑的前沿指挥台上,这土台不过丈余高,却足以让他将整个战场态势尽收眼底。他披着沉重的山文甲,头盔下的脸庞被多日的血火熏得黝黑,只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前方约两里外清军的主阵线——那是以真定北关外一片地势稍高的土坡为核心,层层加固的营垒,屯齐的帅旗就在那里。
过去二十天,他发动的“夏季攻势”并未如预想般摧枯拉朽。屯齐得到了姜镶部万余人的增援,守得极其顽强。振明军依仗着更优的火器和严整的纪律,步步推进,拔除了外围数十个据点,将清军压缩到最后的防线,但每前进一步,都付出了血的代价。清军的骑兵依旧凶悍,利用地形反复袭扰侧翼;他们的步兵也学会了利用工事和振明军对射,虽然伤亡更大,但确实迟滞了进攻的锋芒。
最麻烦的是,真定城本身。这座坚城依旧在清军手中,像一根钉子楔在金声桓南下的侧后。他不得不分兵监视,防止守军出城夹击。
“大将军,左翼第三营禀报,已清除‘狼牙坡’残敌,占领坡顶,正在构筑炮位。”一名传令兵满身尘土,嘶声报告。
金声桓点点头。“狼牙坡”是清军主阵地左翼的制高点,争夺了整整三天,双方都扔下了数百具尸体。占领那里,就可以将火炮前移,直接轰击清军主营。
“告诉赵营官,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至少三门红衣炮架上去,对准敌营中军帐和旗阵轰击!不用吝啬炮弹!”他顿了顿,“右翼‘鬼见愁’峡谷那边如何?”
“回大将军,鞑子在谷口垒了三重石墙,火铳和弓箭密度很大,刘副将组织的三次突击都未能突破,伤亡……不小。”
“停止强攻。”金声桓果断下令,“调两门新到的‘长炮’过去,在谷外安全距离架设,用实心弹和开花弹,给我把那几道石墙和后面的工事一点点敲碎!告诉炮手,不求快,但求准!”
他手中的“长炮”还不多,武昌那边优先供应了水师,陆师只分到了八门。但就是这八门炮,在之前拔点作战中展现了惊人的威力和射程优势,往往能在敌人火炮射程外从容开火,摧毁工事,极大地提振了士气,也挫伤了敌军锐气。
“另外,”金声桓眼中寒光一闪,“让中军前压至‘饮马河’旧河道,做出强攻中央的架势。再派一队夜不收,从‘狼牙坡’侧后摸过去,看看有没有小路能绕到鞑子主营后面,哪怕只是放几把火,搅乱一下也行。”
他是在调动,在施压,在寻找敌人防线上最薄弱的那一点。他知道屯齐也在苦苦支撑,姜镶的兵并非其嫡系,战意存疑,久守必生变。他要做的,就是持续加压,直到那根弦“崩”的一声断掉。
“报——!”又一匹快马从后方疾驰而来,马上骑士几乎滚鞍落马,“大将军!武昌六百里加急!”
金声桓接过漆筒,验看火漆无误后迅速拆开。里面是林慕义的亲笔手令,字迹简练如刀:“海路已动,北廷震动。真定之敌,必惶惧分心。望将军抓住战机,给予决定性一击!江南粮饷第三批已启运,五日内必达。全军将士,翘首以盼捷音!”
海路已动!金声桓精神陡然一振。这意味着黄得功和郑成功的联合舰队,应该已经在渤海或山东方向动手了!多尔衮首尾难以兼顾,必然会对真定前线产生影响。
“传令各营!”他霍然转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战意,“告诉所有弟兄,咱们的水师兄弟,已经在鞑子背后捅刀子了!立功的时候到了!打破眼前这道防线,真定就在眼前,北京也不再遥远!擂鼓!为‘狼牙坡’的炮队助威,给‘鬼见愁’的弟兄们壮胆!”
“咚!咚!咚!咚!”
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战鼓声,骤然在振明军阵后响起,压过了战场上零星的铳炮声和伤者的哀嚎。无数面战旗在晨风中猎猎舞动。士兵们从战壕和掩体后抬起头,望向中军方向,疲惫的眼神中重新燃起火焰。
几乎在真定战鼓响起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渤海口,黄海与渤海交界处的辽阔水面上,一场同样关乎国运的机动与对峙,正在无声中展开。
黄得功站在“破浪号”那比以往任何中式战舰都更高耸的尾楼上,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角。这艘新下水的“镇海级”首舰,此刻正以约六节的航速,率领着另外四艘经过改装、火力加强的旧式主力舰,以及十余艘“飞虹”级快船,组成一支颇具规模的混合舰队,航行在蔚蓝的海面上。郑成功的十几条战船则游弋在舰队侧翼更远处,如同警惕的狼群。
他们的前方偏北方向,约十里外,那四艘体型庞大、线条硬朗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战舰,正以整齐的纵队队形,不疾不徐地向南航行。双方已经这样“伴航”了两天。荷兰人没有主动攻击,振明军水师也未轻易开火。一种诡异而紧张的默契维持着海面的平静。
“黄帅,红毛鬼到底想干什么?”一名副将低声问道,“既不进港帮鞑子,也不让开航道,就这么吊着咱们。”
黄得功举着单筒望远镜,仔细打量着对方为首那艘战舰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以及桅杆上那面傲慢的三色旗。“他们在观望,也在示威。”他放下望远镜,声音沉稳,“荷兰人重利。多尔衮许下的好处,未必能让他们真正拼死卖命。他们在等,等我们和鞑子陆上决出胜负,或者……等我们露出破绽,好以最小的代价攫取最大的利益。”
“那咱们就这么跟着?”
“跟着。”黄得功道,“王爷有令,海上决战时机未至,首要任务是封锁渤海,威胁京畿,策应陆师。他们不动,我们也不动。但他们若敢靠近登莱海岸,或试图进入渤海湾支援鞑子水师残部……”他眼中闪过厉色,“那就让咱们船上的新炮,尝尝红毛鬼硬木船壳的滋味!郑成功那边准备好了吗?”
“郑将军回报,已按计划,分出一半快船,由郑省英率领,趁夜绕过成山头,前往威海卫外海潜伏。若红毛鬼主力被咱们牵制在此,他们便寻机袭扰烟台、威海,甚至做出登陆的姿态,让山东的鞑子不得安生。”
“很好。”黄得功点点头,“告诉各船,保持队形,保持距离。炮手就位,但无令不得开火。咱们就和这些红毛鬼,在这大海上,好好‘聊’上几天。”
他望向北方隐约的陆线,那里是登州,是鞑子统治的山东。海上风平浪静,但他知道,水下暗流汹涌。荷兰人的巨舰,郑成功的快船,自己麾下新旧混杂的舰队,还有旅顺口内残存的清军水师,以及北京城里那个焦头烂额的多尔衮……所有力量都在这片海域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而打破平衡的契机,或许就在真定城下的那一声炮响,或许就在江南运来的下一船粮饷,或许……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某个意想不到的碰撞。
江南,松江府,黄浦江码头。
沈文渊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半旧的青衫,站在喧嚣的码头边。他面前,是五艘正在紧张装货的双桅海船,船上堆满了用油布遮盖的麻包和木箱,里面是稻米、腌肉、药材,以及最珍贵的、小心翼翼搬运的火药箱和铅弹。这是北伐军第三批,也是目前所能筹集到的最大一批粮饷军械的一部分,将从这里启运,沿近海南下至杭州湾,再转入运河北上。
码头工人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物资扛上跳板。押运的军官和户部吏员手持清单,大声核对,汗流浃背。更远处江面上,还有更多的漕船、沙船在等候。
“沈大人,这次……吴县刘家、华亭顾家,都主动多认捐了五百石粮。”一名松江府的户房书吏凑过来,低声道,脸上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就连之前闹得最凶的周家那几个姻亲,这次也老老实实,按数缴清了赋税,还私下托人问,海贸船队下次出海,能否带上他们一股……”
沈文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吴江周家的覆灭,真定前线不断传来的(尽管是经过筛选和鼓舞的)“捷报”,以及越来越频繁南下的“护商船队”带回的真金白银,像三剂猛药,灌进了那些观望、犹豫甚至抵触的江南士绅商贾口中。鲜血、胜利、利益,这三样东西,比任何道德说教和朝廷公文都更有说服力。
他们或许依旧不喜欢新政,不喜欢沈文渊这个“酷吏”,但他们开始明白,那个远在武昌的摄政王,以及他麾下那支能战敢战的军队,才是眼下能保护他们身家性命、甚至带来更大财富的真正依靠。投资北伐,就是投资他们自己的未来。
“告诉他们,”沈文渊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按章程办事。该缴的税,一粒米不能少;该得的利,一分银不会亏。海贸资格,按贡献和信誉排队。朝廷,赏罚分明。”
他望着最后一箱火药被稳妥地安置在船舱底部,盖上防水的油布,心头并无多少轻松。这批物资送上去,江南的潜力也几乎被榨到了极限。接下来的仗,必须尽快取得突破性进展,否则,后方这根弦,也未必能一直绷得住。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繁忙的码头,投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那里,真定城下,渤海上,决定国运的烽烟已然燃起,并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更广阔的天际蔓延。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确保输往前线的“血液”和“筋骨”,源源不断,保质保量。
时代的洪流一旦启动,便不再受任何个人意志的完全掌控。它裹挟着英勇与怯懦,智慧与短视,牺牲与算计,向着那个早已注定的、充满血火与希望的出海口,奔涌而去。而他们所有人,无论是城头挥剑的统帅,海上御风的将领,还是泥泞中丈田的官吏,都只是这洪流中的一滴水,一颗沙,被推动着,也挣扎着,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影响这洪流最终的走向与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