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以此‘势’字为题。”
白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众人心头。
“半月之后，每人交上一篇策论，论何为势，何以聚势，何以用势。不限兵事，可论朝堂，可论人心。”
“啊？”
太仆之子赵栩下意识地低呼一声，随即在白起目光扫来时猛地捂住嘴，脸色更白了。
让他们这些连《诗》《书》都还未读透的孩子论“势”？
这简直比让他们上阵杀敌还难！
公子缯眉头紧锁，他自诩聪慧，读过不少典籍。
但白起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寻常章句的范围，让他一时也感到棘手，同时心底那股因嬴政抢了风头而生的郁气更重了些。
蒙恬眼中却燃起一丝火光，他隐隐感觉抓住了什么，与兵书战策不同，却又息息相关。
白起不再多言，仿佛他来的目的，就是抛出这个沉重的问题，以及用自身的存在，给这些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们，上了关于“势”的第一课，最为直观、也最为惊心动魄的一课。
“自行体悟。”
他留下这四个字，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同样铿锵而沉凝的步伐，离开了学堂。
那如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笼罩在学堂内的恐怖压力骤然一松。
“呼——”
几乎是同时，好几道长长的出气声响起。
赵栩直接瘫软在席上，用手拍着胸口：“吓…吓死我了…武安君怎么会来学馆？”
芈岳也心有余悸：“我……我方才差点喘不过气……”
公子缯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心境。
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气度，但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依旧平静的嬴政，心中暗道：“这嬴政，果然如传闻般……不凡。竟能在武安君面前如此镇定。”
他收敛心神，开始思索那篇关于“势”的策论，这或许是个机会。
蒙恬则已经凑到蒙毅身边，低声讨论起来：“阿毅，你以为王孙政所言如何？势在己，不在敌……”
蒙毅挠挠头：“听着有理，可怎么做呢？总不能人人都成武安君吧？”
学堂内渐渐恢复了生气，但话题都离不开方才离去的杀神，以及那位语出惊人的王孙。
嬴琅直到这时才彻底放松下来，小手拍着胸口，小声对嬴政说：“阿兄，那位将军好生可怕……不过阿兄更厉害！”
他看向嬴政的眼神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崇拜。
明昭则轻轻拉了一下嬴政的衣袖，待他看过来时，她用极低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有人在对说……少于十万不接单。”
嬴政闻言，看了明昭一眼，微微颔首。
他自然明白明昭的意思，明昭有时候就会如此，他曾经问过明夷夫人，明夷夫人说不用管，有用东西就用。
他这次也更能体会到白起此次前来，那看似冰冷的表象下，所承载的来自王曾祖的沉重托付与自身命运的枷锁。
他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空白的简牍，心中已有思量。
这学馆，果然如王曾祖所期，并非只是读书习字之地。
而白起今日这堂课，虽无刀光剑影，其冲击力，却远胜千军万马的嘶鸣。
暮色渐合，章台宫的书房内已点起了灯烛。
嬴稷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竹简之中，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开口：
“回来了？武安君今日初为人师，感觉如何？”
白起走到御案前，躬身一礼，声音依旧带着沙哑与金铁之气。
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回王上，感觉……颇为奇特。”
“哦？”
嬴稷终于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愈发深邃，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
“说说看，如何个奇特法？可是将那帮小子吓得尿了裤子？”
白起脸上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如实回禀：“确有数人面色惨白，股颤不能言。太仆之子赵栩，几欲瘫软。公子缯，强自镇定，然失语于臣前。”
嬴稷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一帮温室里的花草，见惯了和风细雨，骤然遇上你这等席卷天下的罡风，自然受不住。”
“吓一吓也好，让他们知道，大秦的安稳，不是吟诗作赋换来的。”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
“那三个小的呢？”
白起的神色凝重了些许：“王孙琅紧依王孙政，虽有惧意，却能因王孙政之镇定而自持。”
他顿了顿，继续道。
“明昭女公子……神色如常，臣观之，她非不惧，而是……感知异于常人，似能勘破表象。”
嬴稷眼中精光一闪，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那丫头，灵觉敏锐非常人可及。继续说，政儿呢？”
“王孙政。”
白起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叹服。
“沉稳如山，目光澄澈，直面臣之‘势’而毫不退避。臣问其‘势’，彼答：‘势，在人，不在天。在己，不在敌。武安君立于门前，便是势。’”
“好一个‘势在己，不在敌’！”
嬴稷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一扫而空。
“寡人就知道！此子生而不凡！他看到的，不是你那身血腥煞气，而是煞气背后，你武安君这个人所代表的力量与意志！哈哈，好！甚好！”
他畅快地笑了几声，随即收敛笑容。
看向白起：“如此一来，你这‘废物’老师，算是当得名副其实了。外面那些人，会如何议论？”
白起面无表情，语气平直：“无非是议论王上忌惮臣之功高，明升暗降，将臣这柄屠刀扔去教导孩童，以示闲置敲打。正合王上之意。”
“不错。”
嬴稷满意地点头。
“让他们去猜，去得意。你越是表现得沉闷不得志，他们对政儿他们的关注就会越少。你这屏障，便立得越稳。”
他重新拿起朱笔，意味悠长地说道：
“这学馆，日后你便常去走走。不必次次都如今天这般煞气腾腾，偶尔也可‘不得志’地讲讲排兵布阵，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看，我大秦的武安君，是如何被寡人‘磋磨’的。至于那篇关于‘势’的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