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
漱玉宫的白天依旧漫长而寂静,只有北风刮过枯枝的呼啸,以及老太监福安每日午时前后,那迟缓而规律的脚步声。
他会送来一盆稀薄的炭火,两个冷硬的杂面馒头,或者一碗不见油星的菜汤。
放在正殿门口的石阶上,用喑哑的嗓子喊一声“七殿下”,然后便佝偻着背离开,从不多话,也从不踏足偏殿。
萧景晏总是等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出去取回东西。
他将馒头掰开,仔细检查,菜汤也会用一根银簪(母亲遗物)试过,然后分出一半,连同自己那点微薄存粮,用旧布包好,等到夜色深沉,再送去墙洞。
赫连曜的伤在慢慢好转。
柳太医那黑绿药膏确有奇效,加上年轻身体顽强的生命力,伤口不再渗液,红肿也消退了大半。
只是失血和之前的折磨让他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靠着墙壁静坐,节省每一分体力。
他们交谈不多。
每次萧景晏送东西进去,只是简短告知外面情况:“今日无人巡查。”
“福安送了炭,分你一些,省着用。”
“你的伤,别沾水。”
赫连曜通常只是点头,用那双褪去了一些凶狠、多了些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低声道谢。
直到第四天夜里。
萧景晏照例带着食物和水钻进墙洞。
赫连曜没像往常一样蜷坐着,而是微微站起,用手在夯土墙上摸索着什么。
洞内光线昏暗,只有萧景晏带来的一小截蜡烛头,在瓦片上摇曳着微弱的光。
“你在做什么?”萧景晏将布包放在地上。
赫连曜收回手,掌心有些湿泥。
他指了指墙壁一处:“这里……有点湿气。后面可能是空的,或者有水源。”
萧景晏心下一动,举着蜡烛凑近。
那处墙壁的夯土颜色确实比别处深一些,触手冰凉潮湿。
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声音略显沉闷,但仔细听,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回响差异。
“可能是当年砌墙时留下的空隙,或者地基渗水。”萧景晏分析道,随即又摇头,“但这位置在宫殿深处,即便后面是空腔,也通不到外面。”
赫连曜却显得很认真。
他北狄人的生存本能,对水源和隐蔽空间的敏感,远超长于深宫的萧景晏。
“有空隙,就可能延伸。就算不通外面,”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也是个更好的藏身处,或者……藏东西的地方。”
萧景晏看了他一眼。
这个质子,在绝境中依然保持着观察和谋划的头脑。
他说的没错。
墙洞虽然隐蔽,但若真有人仔细搜查入口,未必不能发现。
若后面真有空间,哪怕只是一处夹墙,安全性也能提高不少。
“等你好些,可以试着探探。”萧景晏没有反对,“但现在别乱动,牵扯伤口。”
赫连曜点点头,坐回麻布堆上。
萧景晏将今天的食物递给他:半个馒头,一点咸菜疙瘩,还有一小块福安偷偷多给的、冻得硬邦邦的羊肉。
两人默默吃着。
蜡烛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
“你在这里……多久了?”赫连曜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询问萧景晏的事情。
萧景晏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五年。”他咽下食物,声音平静无波,“我母亲病故后,搬过来的。”
赫连曜眼神微闪。
那正是他作为质子来到大雍的那一年。
两个十岁的孩子,一个从北狄草原被押入锦绣牢笼,一个从皇子居所坠入冷宫荒庭,竟在同一年,开始了各自漫长的囚徒生涯。
“他们为什么……”赫连曜想问,又觉得唐突,住了口。
“我母亲是戴罪之身。”萧景晏淡淡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具体罪名,不重要了。总之,连累了我这个儿子,成了宫里不该存在的人。”
不该存在的人。
赫连曜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敌国的王子,活着是筹码,死了是麻烦,本质也是这庞大宫廷里一个尴尬的“不该存在”。
“你呢?”萧景晏反问,目光落在赫连曜尚未完全褪去青紫的眼角,“除了这次,以前……经常这样?”
赫连曜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粗糙的土粒。
“刚来时……好些。后来,北狄和大雍打了几场小仗,我在宫里的日子就难了。”
他的声音很平,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克扣用度是常事。怀远阁的太监宫女,也能给我脸色看。皇子们……三皇子、五皇子,还有几个郡王世子,心情不好,或者想炫耀勇武,就会来找我。”
“找你?”
“比武,射箭,或者让我当活靶子,扔石头,看我能躲开多少。”赫连曜扯了扯嘴角,“赢了,是冒犯;输了,是废物。怎么都是错。这次,是嫌我行礼不够‘恭敬’。”
萧景晏静静听着。
宫闱之中的恶意,往往披着礼仪或游戏的外衣,更加阴毒难防。
赫连曜所承受的,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凌迟。
“你没想过……”萧景晏斟酌着用词,“报复?或者,想办法让你父汗知道?”
赫连曜忽然抬起头,蜡烛的光映在他眼里,跳跃着冰冷的光。
“父汗?”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苍凉和恨意,“送我来这里,就是他的决定。
我的大哥、二哥留在北狄,学习骑射,参与部族事务。
而我,赫连曜,是三儿子,母亲是战败部落进献的女人,死了很多年了。
送我过来,最‘合适’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他若真在意我的死活,边境冲突时,就不会丝毫不顾及我的处境。我在大雍活得越惨,他在北狄或许越能激发部众同仇敌忾之心。
我的命,从一开始就是可以牺牲的棋子。”
萧景晏默然。
帝王家,父子亲情淡薄如纸,中外皆然。
赫连曜的处境,某种程度上比他更绝望——他至少还顶着一个大雍皇子的名分,无人敢公然杀害。
而赫连曜,生死真的只系于某些人一念之间。
“所以,”赫连曜看向萧景晏,眼神锐利起来,“逃出来的时候,我没想过去找谁求助。这宫里,没有人会帮我。除了……”他目光落在萧景晏脸上,“你。”
萧景晏迎着他的视线,没有躲闪。
“我帮你,也有私心。”
“我知道。”赫连曜点头,“但至少,你现在没想让我死。这就够了。”
墙洞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蜡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赫连曜忽然说,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决断,“躲在这里,靠你省下口粮养活我,不是长久之计。你的存粮也有限。而且,我的伤总会好,总不能永远藏在这个洞里。”
“你有何打算?”萧景晏问。他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赫连曜挪动了一下身体,更靠近萧景晏一些,压低声音:“首先,我需要一个更安全、更稳定的藏身地。
其次,我们不能只靠等待和躲避。
宫里谁想对我们不利,谁可能有用,得弄清楚。你在这里五年,知道些什么?”
萧景晏心中微震。
这个十二岁的质子,在经历了那样的折磨后,头脑依旧清晰,并且已经开始思考反击和布局。
这不仅仅是想活下去,而是想有尊严地、掌握主动地活下去。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我知道的不多,但有些线索。
冷宫看守福安,不像普通的废人,他识文断字,脚步虽慢却稳,可能有些来历。
太医署有位柳太医,曾给我母亲看过病,心肠不坏,偶尔会接济我一点药材。
至于宫里其他人……”他摇了摇头,“我接触不到。”
“福安……柳太医……”赫连曜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宫里的人,我接触的倒是多些,虽然都不是什么好接触。”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三皇子跋扈,但头脑简单,容易被煽动;五皇子阴柔,喜欢背后使绊子;太子……地位稳固,但似乎对兄弟并不放心。还有那些太监总管,侍卫头领,各有各的靠山和心思。”
萧景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一个备受欺凌的质子,竟能观察到这么多,而且分析得颇有条理。
这份隐忍和洞察力,远超同龄人。
“这些信息有用,但不够。”萧景晏道,“我们需要更具体的东西。比如,宫里的路径,守卫换岗的规律,哪些地方是死角,哪些人有什么把柄或需求。”
赫连曜点头:“我知道一些怀远阁到前朝部分区域的路径和守卫情况。其他的,可以慢慢探查。”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相似的火焰——那是不甘沉沦、竭力想要在绝境中撕开一道口子的火焰。
“合作。”赫连曜伸出手,掌心向上,虽然瘦削,却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糙的力度。
“你帮我藏身,给我信息。我帮你探查外面,做你不方便做的事。我们交换知道的,一起想办法。”
他盯着萧景晏的眼睛,一字一顿,“不是主仆,不是施舍。是盟友。一起活下去的盟友。”
墙洞内空气似乎凝固了。
蜡烛的光摇曳着,将两人对峙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萧景晏看着那只手,又看向赫连曜坚定而炽烈的眼神。
盟友。这个词在冰冷的宫廷里,奢侈得近乎荒谬。
信任是这里最危险的东西。
但,孤独的抗争,他已经进行了五年,结果只是在这漱玉宫里慢慢腐朽。
或许,这个从绝境中爬出来的北狄质子,这个眼神凶狠却依然保留着一丝赤诚的少年,会是那个变数。
他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赫连曜的手。
少年的手掌冰冷,却异常有力。
“好。”萧景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一起活下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句话在未来的岁月里,将成为他们无数次在黑暗中相互提醒的信念: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那些曾将我们踩在脚下的人,更好。”
烛光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瞬间照亮了两个少年紧握的手,和眼中骤然亮起的、仿佛能穿透这厚重宫墙与无尽黑暗的光芒。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幼兽哀鸣般的声音,从墙洞深处、那处潮湿墙壁的方向,隐约传来。
两人同时一怔,迅速松手,警惕地望向黑暗。
声音再未响起,仿佛只是错觉。
但萧景晏和赫连曜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