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王二娃就出了门。
他没带枪,只揣了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肩上搭着条旧麻绳,活脱脱一个早起进山砍柴的屯里后生。
但他走的路线很怪。
不奔后山柴火茂密处,却沿着屯子外围,慢悠悠地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新搭的窝棚、临时借住的院落,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清晨的每一点动静。
英灵殿空间里那份模糊的“推演图景”虽然消耗巨大,但昨晚的惊鸿一瞥,还是给了他一个大致的“感觉”——屯子东头,那片区域,有“异样”。
他需要亲自去印证。
老张家在屯子东头把角,三间土坯房带个小院。王二娃磨磨蹭蹭砍了几根枯枝,装作歇脚,在离张家院墙不远的石磙子上坐下。
院里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一个穿着半旧蓝布褂子的年轻人正在扫地,动作麻利,腰板挺直。侧脸看过去,约莫二十出头,皮肤比一般庄稼人白净些,手掌……
王二娃眼睛眯了眯。
那双手虎口和食指指节处,有不太明显的茧子。不是农具磨的,更像是长期握持某种细长物件形成的。
枪?还是……笔?
年轻人似乎察觉到视线,扫地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朝这边看来。
王二娃适时低下头,摆弄手里的柴刀,嘴里还哼起不成调的山歌,一副憨傻后生模样。
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移开了,继续低头扫地,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透着股刻意的小心。
“张大哥,起这么早啊?”王二娃扯着嗓子,用浓重的本地口音招呼。
院里正抽旱烟的老张头探出身,“是二娃啊?进山?”
“砍点柴火。”王二娃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状似无意地问,“这位兄弟面生啊,您家亲戚?”
“啊,是我一个远房表侄,叫顺子。”老张头笑着介绍,“老家遭了灾,投奔我来了。顺子,这是咱屯的王二娃,后生可了不得。”
那叫“顺子”的年轻人赶紧放下扫帚,脸上堆起略显拘谨的笑,朝王二娃点了点头,口音带着点山西南部,但又夹杂着说不清的别扭:“王……王大哥。”
王二娃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啥大哥,叫二娃就成!来了就是一家人,有啥要帮忙的言语一声!”
又闲扯两句,王二娃扛起柴火,晃晃悠悠走了。
走出几十步,他脸上的憨笑慢慢收敛。
眼神,动作,口音,还有那双手。
破绽不算明显,甚至可以说伪装得不错。但在一个受过专业侦察与反侦察训练、且直觉被英灵殿隐隐加持过的兵王眼里,这点不协调,就像白米饭里掺了沙子。
他不是庄稼人,甚至可能不是山西人。至少,不完全是。
王二娃没有回营地,而是绕道去了河边。
清晨的河边已有妇人洗衣。李木匠的闺女秀芹也在,正用力捶打着一件灰布衣裳。
王二娃蹲在下游,掬水洗脸,目光扫过河滩。几道新鲜的车辙印,还有零散的、不属于本地常见的碎烟丝。
“秀芹姐,”他凑过去,压低声音,“前两天,跟你打听队伍情况的那个货郎,长啥样?具体咋问的?”
秀芹吓了一跳,见是王二娃,才松了口气,脸上泛起红晕,小声道:“就……中等个子,黑瘦,挑着个杂货担子。问咱屯里住了多少队伍,长官是谁,平时在哪训练……问得可细了。口音有点侉,像是北面来的。”
“他担子里都卖啥?”
“针头线脑,洋火洋胰子啥的,还有……还有几本旧黄历。”
旧黄历?王二娃心中一动。这年头,货郎卖旧书不稀奇,但专门带几本旧黄历,就有点刻意了。那东西,夹带点纸条,或者本身就是密码本,太方便了。
“后来他还来过吗?”
“没了,就那一次。”
王二娃点点头,没再多问。线索虽然零碎,但已经能拼凑出一个轮廓——日军特高课的触角,确实伸进来了。用的是最传统也最难防的方式:假冒难民、货郎,利用群众的朴实和根据地初建的管理漏洞。
回到营地,铁蛋正带人操练。喊杀声震天。
王二娃把他叫到一旁,低声交代:“挑几个人,要绝对可靠,嘴巴严,心细,最好还有点特殊本事的。晚上,到我那院子。”
“干啥用?”铁蛋疑惑。
“磨刀。”王二娃吐出两个字,“磨一把看不见的刀。”
傍晚,独立小院。
油灯如豆。
王二娃面前,站着五个人。
铁蛋自然在列,另外四个,是他和铁蛋反复斟酌后秘密选出来的。
一个是原东北军溃兵,叫赵黑子,当过侦察兵,眼神毒,记性好,还会说几句日本话。
一个是屯里的老猎户孙石头,五十多岁,沉默寡言,但跟踪、辨认痕迹是一把好手,对大山熟悉得像自家后院。
第三个有点出乎意料,是秀芹——李木匠的闺女。王二娃看中的是她心细如发,记忆力超群,而且作为女性,有些场合不易引起怀疑。
最后一个,是个戴着破旧眼镜、瘦弱的年轻人,叫陈知文。他是从北平流亡来的学生,据说念过洋学堂,因为发表抗日言论被追捕,一路逃到这里。王二娃测试过他,发现他逻辑极强,过目不忘,而且对密码、暗号一类东西有近乎本能的理解力。
“知道叫你们来干啥吗?”王二娃目光扫过五人。
除了铁蛋,其他四人都有些忐忑地摇头。
“打仗。”王二娃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石般的重量,“不过,不是明面上的仗。是跟藏在影子里的鬼子、汉奸斗。咱们这支队伍,没有编制,不会公开,干的活,可能比正面拼刺刀更危险,更憋屈,甚至死了都可能没人知道功劳。”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赵黑子眼神锐利,挺直了腰板。孙石头依旧沉默,但握烟袋的手很稳。秀芹脸色发白,却咬着嘴唇没退缩。陈知文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
“愿意干的,留下。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我王二娃绝不怪罪,今晚的事也绝不会往外说一个字。”
没有人动。
“好。”王二娃点点头,“从今天起,咱们这支队伍,就叫‘暗刃’。我是刀把,铁蛋是刀脊,你们,就是最锋利的刃口。”
“第一课,”他走到简陋的土墙边,用木炭画了几个简单的符号和一个人形轮廓,“认人,记细节。还有,学会看‘影子’。”
油灯的光,将六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他的讲述微微晃动。
院外,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而阴影中,那双属于“顺子”的眼睛,刚刚从王二娃院墙外的柴火垛后移开,悄无声息地没入黑暗,指尖,一张用密写药水记录了简单符号的小纸条,被小心藏进了衣襟夹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