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日益白热化的立储漩涡中心,卞夫人的处境最为微妙与艰难。
作为母亲,丕、植、彰皆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对他们有着同样深厚的母爱。
她亲眼看着曹丕如何刻苦自律,如何压抑本性去迎合父亲的期望,如何在那份沉重的压力下变得沉默而阴郁。
她也疼惜曹植的才华横溢,欣赏他的真性情,却又忧心他的不拘小节、饮酒无度,恐其终非治国之材。
她亦知曹彰志不在此,只愿为将,反而少了许多烦恼。
而作为曹操的继室,魏公府实际的女主人,她更深知立储之事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处理不当,不仅可能导致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悲剧,更会动摇曹操好不容易重新稳固下来的统治根基。
她必须在母爱与政治现实之间,找到那条最艰难、也最危险的平衡之路。
她不能表现出对任何一方的明显偏袒。
对于曹丕,她时常在他因父亲偏爱曹植而愤懑不平之时,温言劝解:“丕儿,为君者,首重德行与器量。脚踏实地,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你父亲心中,自有衡量。”
她提醒他收敛过于外露的权欲,培养容人之量。
对于曹植,她则在他因文才受赏而志得意满、饮酒放纵之后,严厉告诫:“植儿,文章小道,虽可娱情,未足以经国。你父亲欣赏你的才情,但更期望你能沉下心来,研习经世致用之学,懂得人情险恶,世事艰难。切莫因虚名而误了根本!”
她的劝诫,因人而异,都直指要害。
然而,在权力和野心的诱惑面前,母亲的箴言,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曹丕表面恭顺听教,背地里与司马懿、吴质等心腹谋划得更深。
曹植当面唯唯诺诺,转身又与杨修等人纵情诗酒,将母亲的警告置于脑后。
曹操偶尔也会与卞夫人谈及儿子们。
他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又像是在试探她的态度。
“子桓(曹丕字)近来处事,愈发老成了,只是心思过重,缺乏些人君该有的豁达气度。”曹操抚着额角,看似随意地点评。
卞夫人正在为他斟茶,闻言动作不停,神色平静:“子桓自知才不及弟,唯有以勤补拙,难免思虑过多些。假以时日,阅历渐深,或能开阔心胸。”
“子建(曹植字)才思敏捷,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只是……饮酒无度,疏狂任性,恐非社稷之福。”曹操又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卞夫人将茶盏轻轻放在他面前,柔声道:“植儿年轻气盛,难免如此。还需夫君多加管教引导,令他知晓轻重。只是这性情,怕是难改,强扭反而不美。”
她从不直接评判孰优孰劣,也绝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倾向,只是就事论事,分析各自的优缺点,并将最终的决定权,不着痕迹地推回给曹操自己。
她深知,在这个问题上,她表现得越超然,越公正,就越能维持目前的平衡,也越能保护自己的儿子们,不至因她的态度而招致曹操的猜忌或更激烈的对立。
但私下里,卞夫人的行动却从未停止。
她更加注重与那些保持中立、或态度暧昧的重臣家眷的往来,如荀彧夫人、钟繇夫人等,在闲话家常中,维系着良好的关系,这也是一种无形的政治资源。
她也在不动声色地为曹丕和曹植各自物色着合适的姻亲,试图通过联姻来加强他们(或者说她这一脉)的外部支持力量。
对于曹丕,她倾向于选择家风严谨、在士林中声望较高的清河崔氏等家族。
对于曹植,则可能考虑同样富有文名、但政治影响力稍逊的家族。
她的每一个举动,都经过深思熟虑,既要符合礼法,不授人以柄,又要为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变数,留下转圜的余地和后手。
她像一个技艺高超的走索者,在立储的万丈深渊之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目光却始终坚定地望向远方——那个由她儿子继承大统、而她则能安稳尊荣的未来。
平静终究是短暂的。
建安十六年,曹操西征马超、韩遂,命曹丕留守邺城,代理国政。
这无疑是对曹丕地位的一次重要肯定。
曹丕兢兢业业,处理政务井井有条。
但就在曹操凯旋归来前夕,邺城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骚乱,涉及几名曹植门客,虽被迅速平息,但影响恶劣。
支持曹丕的官员趁机发难,奏称曹植门下放纵,结交非人,有损魏公声誉,暗示曹植管教不严,难当大任。
而曹植的支持者则反唇相讥,指责曹丕借题发挥,排除异己。
曹操回府后,闻听此事,勃然大怒。
他并未立刻表态支持哪一方,而是将曹丕、曹植以及相关涉事人员全部召至堂前,厉声诘问。
曹丕跪伏在地,陈述事件经过,言辞恳切,将责任揽于自身,称自己留守不力,未能防微杜渐,但话里话外,也点出涉事者与曹植过从甚密。
曹植则脸色苍白,试图为自己门客辩解,称其只是一时酒后失态,并非有心作乱,但他那套文人式的辩解,在严肃的政治事件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曹操冷眼看着两个儿子,看着他们身后那些目光闪烁的臣属,心中一片冰寒。
他何尝不知这是立储之争下的又一次交锋?
他痛恨这种内耗,痛恨儿子们为了储位而兄弟相争,更痛恨臣下结党营私,窥探上意。
就在他怒火即将爆发之际,目光扫到了静静立于屏风旁的卞夫人。
她并未进入堂内,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在光影中有些模糊,但他能感受到她那沉静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那一刻,他沸腾的怒火奇异地冷却了些许。
他想起了她的劝解,她的平衡,她为这个家、为他的基业所付出的一切。
最终,曹操做出了裁决:涉事门客依法严办,以儆效尤。
斥责曹植交友不慎,罚其闭门读书思过。
同时也申饬曹丕御下不严,未能及时化解矛盾。
各打五十大板,并未深究根源。
风波暂时平息了,但裂痕已然加深。
曹丕对曹植及其党羽更加忌惮,曹植则感到委屈与不平,兄弟嫌隙日深。
当天晚上,曹操疲惫地回到内室。
卞夫人一如既往地伺候他歇息,没有询问白天之事。
曹操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忽然问道:“夫人,今日之事,你以为如何?”
卞夫人为他宽衣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轻声道:“兄弟阋墙,乃家门不幸。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植儿才名太盛,易招是非;丕儿身处其位,亦难免多虑。还需夫君明断,加以引导,勿使小人从中离间了骨肉亲情。”
她再次将问题归结于“小人离间”和“性情使然”,巧妙地避开了对继承人选的直接评判,既维护了两个儿子,也给了曹操台阶下。
曹操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立储的漩涡,不会因一次各打五十大板而平息。
这只是开始。
而他,以及他身边这个智慧而坚韧的女人,都已被卷入这漩涡的中心,无法挣脱,只能在这惊涛骇浪中,努力寻找着那条通往未来危机四伏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