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着那漆黑的鸟儿带着维斯特洛最后的希望，扑棱棱振翅飞向西方铅灰色的天际，赛提加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是被抛弃在无边黑暗中的恐惧所笼罩。
三天……帝蒙斯会给他三天时间等待君临的回信吗？理智告诉他，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奢望。
他颓然坐回椅子，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审判，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驿馆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信鸦飞走后的第二天，一阵整齐划一、带着冰冷金属摩擦声的脚步，便停在了赛提加的门外。
一阵敲门声响起，随后大门被从外面推开，帝蒙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是一队如同铁铸雕像般的黑甲士兵。
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利落的深紫色常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紫金色眼眸在晨光熹微中更显神秘莫测。
“跟我来。”帝蒙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给赛提加任何询问或拒绝的余地。那语气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赛提加的心脏猛地一缩，恐惧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难道他截获了送往君临的信件？还是这本身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
可是他别无选择，只能艰难地站起身，感觉双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他示意同样脸色煞白的侍卫长跟上，在两名黑甲士兵如同押解囚犯般的无声“护送”下，离开了居住的驿馆。
他们没有走向宏伟的宫殿，也没有前往阴森的牢狱，而是穿过数条守卫愈发森严、空气也愈发沉闷凝滞的通道。
沿途的守卫皆身披漆黑鳞甲，面甲后的目光冰冷如刀，对帝蒙斯致以无声的、带着绝对敬畏的注目礼。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却越来越清晰的气息——那是他熟悉的刺鼻硫磺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好像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威压。
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微微震颤，伴随着一种低沉得几乎无法听见、却能让胸腔产生共鸣的隆隆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凛冽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硫磺味。
他们站在了一处悬崖之巅。
下方并非奔腾的大海，而是一个被无数陡峭如刀削斧劈般的黑色山壁环绕的巨大山谷。谷底蒸腾翻滚着浓郁的、带着硫磺气息的白色雾气。那低沉的心跳般的隆隆声，此刻已化为清晰可闻的、如同闷雷滚过天际般的沉重呼吸声！
赛提加伯爵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侍卫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两人都因眼前那超越凡人想象的景象而彻底僵立在崖边，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在山谷中央那片翻滚的浓雾稍稍散开的间隙，一头他毕生从未想象过的，也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伟岸的庞然巨物，就静静地匍匐在那里。
它的身躯庞大得如同一座移动的山脉，覆盖着深沉的、仿佛凝聚了梦幻星河般的紫色鳞片。
这些鳞片并非死物，在谷底蒸腾的热气和太阳光照耀下，它们折射出一种内敛而神秘的光泽，如同覆盖着亿万片打磨光滑的紫水晶。
巨大的头颅低伏着，鼻息喷吐间卷动起谷中的气流，形成肉眼可见的、裹挟着火星和尘埃的旋风。
这仅仅是它沉睡的姿态，就散发出一种源自史前时代的蛮荒而纯粹的威严，一种足以让最勇敢的骑士膝盖发软、灵魂冻结的恐怖威压。它是这片山谷的主宰，是力量本身最直观的化身！
“那是……？”赛提加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贝勒里斯家族的守护巨龙贝勒，也是你们口中的‘末日审判者’。”帝蒙斯的回答依旧简短，仿佛在介绍一把寻常的佩剑。
但在这名字出口的瞬间，山谷中那头紫色巨龙贝勒————如同熔炉风箱般的呼吸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停顿，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隙，露出其下闪烁着熔金般光芒的竖瞳，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浓雾与空间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崖顶渺小的帝蒙斯身上。
一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联系在他们之间流淌。
这令人窒息的景象还远未结束。
赛提加伯爵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山谷四周那些如同巨兽巢穴般的山壁洞穴。然后，他看到了更多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存在。
在贝勒周围那些巨大洞穴的阴影里，或沉重地趴伏着，或暴躁地游弋着另外几头巨龙！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如同燃烧的噩梦，强行塞入了赛提加脆弱的认知中。
最靠近贝勒左侧洞穴的是一头通体覆盖着幽暗如永夜般漆黑鳞片的巨龙。
它的体型比贝勒稍小，但那股暴戾凶悍的气息却如同实质的刀锋，刺痛着人的神经。它的龙翼形态异常，左翼根部残留着一道巨大而狰狞的、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撕裂开的恐怖疤痕！
疤痕周围的伤口扭曲虬结，新生的肉芽组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色，与原本翼膜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头黑龙显得异常焦躁，布满利齿的巨口不时张开，朝着天空无声地喷吐出雾状的黑绿色龙焰，灼热的气浪即使在崖顶也能隐约感受到。
赛提加认出来了——那是传说中龙石岛最古老野龙“贪食者”！
它竟然没有死在那场惨烈的海战中，还被帝蒙斯治好了那本该致命的断翼之伤？现在看样子似乎是打算留在这里。
这想法本身比看到它更令人恐惧！
在贪食者不远处，另外还有四头颜色各异的巨龙——一条是如同陈年青铜般覆盖着铜绿锈迹的、体型相对纤细但眼神格外锐利的龙；一条是鳞片呈现浑浊土黄色、如同沼泽淤泥般的壮硕巨龙；一条是浑身遍布着铁灰色鳞甲的强壮巨龙；还有一条鳞片是如同火山灰的黑红色巨龙——它们的额头上都有一个闪烁着微弱幽蓝色符文
这些龙的眼神中充满了温顺，就好像是见到了族群之王的乖巧温顺，完全没有任何不甘。
五头！整整五头被俘虏的坦格利安巨龙！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维斯特洛引以为傲的驭龙力量最彻底的羞辱和最赤裸的威慑！赛提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紧紧抓住侍卫长的胳膊才勉强站稳，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甲里。
这哪里是山谷？这分明是帝蒙斯用莫名力量打造的、展示其无上权威的囚龙之渊！梅里亚斯在长桥广场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而眼前这五头巨龙——包括那曾被认定死亡的贪食者——的处境，更是将那份无力和憋屈无限放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赛提加伯爵几乎崩溃的思绪。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到那名一直侍立在帝蒙斯身旁的紫袍官员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士兵。
两名士兵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那个身影在逐渐清晰时，赛提加伯爵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拧！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声，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那是杰赫里斯·坦格利安一世！维斯特洛的老国王！
他穿着一件虽然干净却明显过于宽大的灰色粗布长袍，花白的须发显然被精心梳理过，试图维持一丝王者的体面。
然而，这种朴素整洁反而更加衬托出他此刻的形销骨立。曾经威严的面容如今如同被风干的羊皮纸，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漆黑窟窿。
那双曾经锐利如紫水晶般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仿佛燃烧殆尽的灰烬，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被漫长囚禁磨蚀殆尽的麻木。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虚浮，仿佛踩在云端，需要两旁的士兵用有力的手臂几乎半架着他，才能勉强支撑他不至于倒下。
昔日的“人瑞王”，如今只剩下一个被残酷现实榨干了所有精气神的苍老躯壳。
“陛下！”赛提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悲鸣，再也顾不得任何礼仪和帝蒙斯的存在，猛地抢步上前，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粗糙的岩石地面上。
他伸出枯瘦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国王那只同样冰冷、瘦骨嶙峋的手。入手的感觉不再是记忆中的温暖有力，而是如同握着一段枯枝，冰冷、脆弱，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脉动。
老伯爵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杰赫里斯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被这滚烫的泪水灼醒。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般，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极其轻微地拍了拍赛提加剧烈颤抖的肩膀。
“起来吧，老朋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失去了往日的洪亮与号令四方的威严，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奇迹般地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属于王者的、不容置疑的气度。
“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家的影子……”短短一句话，他说得异常艰难，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帝蒙斯一直平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如同一位冷眼旁观的雕塑家，审视着这一切。
他的目光扫过跪地痛哭的赛提加伯爵，扫过形容枯槁的杰赫里斯国王，最终落回到山谷中那如同沉睡山脉般的贝勒身上，眼神深不可测。
直到赛提加在侍卫长的搀扶下，勉强支撑着站起身，帝蒙斯才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崖顶清晰地回荡，穿透了下方巨龙低沉的呼吸声：
“维斯特洛的王，你的臣子带来了维斯特洛的条件，但我给出了瓦兰提斯的前两个条件，现在就由你的大臣赛提加伯爵详细告知于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杰赫里斯那张枯槁的脸上。
“现在，我将启动那第三个条件，由你自己提出。我相信你会给出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
空气瞬间凝固了。崖顶的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啸，只剩下下方山谷中几头巨龙不时传来的嘶吼和贝勒的呼吸之风。
赛提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紧张地看向国王，又死死盯住帝蒙斯，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脊柱。这最后一个被帝蒙斯不给限定的条件背后用意到底是什么？赛提加不敢去想，也无法左右。
他只感觉自己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割让龙石岛？要求人质？甚至是要求一位公主……但他万万没想到，帝蒙斯竟然让杰赫里斯国王自己提出第三个条件！还再三强调是“让自己满意的条件”。
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居然真的是让国王自己提出来。
他猛地看向国王，生怕国王没有听清楚或者临时糊涂了一下。杰赫里斯深陷的眼窝中，那原本如同死灰般的瞳孔，似乎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混杂着震惊、荒谬和彻骨悲凉的复杂光芒。
老国王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苦涩笑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你俘虏了自由贸易城邦的联合舰队，杀害我的士兵俘虏我的巨龙，包括那注定会陨落的野龙“贪食者”……你让我这位维斯特洛的国王，看着我的龙成为你展示力量的囚徒，现在却把最后一个条件交给我，还真的是讽刺！”
帝蒙斯的脸庞仍旧面无表情。
面对国王的质问，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掀起一个近乎悲悯的弧度。“力量的天平从未真正平等过，永远都在运动变化，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原本，坦格利安和贝勒里斯可以隔着狭海而治互不干涉，但是你们率先打破了这个平衡，你们总得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感，如同山谷深处传来的回响。“我要求的这些条件，难道不比起让你们割让富饶的河湾地，或者交出龙石岛的控制权，更加‘合乎情理、合乎大家的利益’吗？它保全了你的王国疆域完整，维护了坦格利安对铁王座的统治权，甚至还是一种变相的强大……”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甚至在许多人看来，坦格利安有了自己的盟友。”
杰赫里斯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