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送来的礼服,是一件保守得近乎刻板的象牙白色长裙。高领,长袖,裙摆曳地,将身体曲线严密地包裹,只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手腕。剪裁和面料是顶级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控制感,像一件精心打造的金丝笼。
“今晚墨白生物的新品发布会很重要,蔷薇。”萧烬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温和平静,却带着无形的绳索,“穿上它,你会是最优雅得体的女主人。七点,司机会在楼下等你。” 没有询问,只有不容置喙的安排。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沈蔷薇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镜中的女人穿着昂贵的囚衣,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连精致的妆容也难以完全遮掩。空洞的眼神倒映着冰冷的裙装,指尖拂过那光滑的丝绸,触感冰凉,如同萧烬此刻的目光。她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走向又一个为他精心设计的舞台。
七点整,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停在云端灯塔门口。沈蔷薇坐进后座,像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司机阿德沉默地开着车,后视镜里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车子平稳地汇入苏城流光溢彩的车河,窗外璀璨的霓虹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滑过,不留一丝痕迹。
墨白生物的新品发布会选在苏城最顶级的酒店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星河,将金碧辉煌的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水、雪茄和虚伪的寒暄混合的气息。沈墨白作为主人,被众多政商名流簇拥着。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疏离,举手投足间是掌控一切的从容与冷冽。他远远地看到了被萧烬揽着腰带入会场的沈蔷薇,目光在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苍白和空洞上停留了一瞬,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掠过镜片后的深瞳,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萧总,沈小姐,欢迎。”沈墨白端着酒杯迎上来,声音公式化地平稳,目光掠过沈蔷薇时,带着一种审视评估的意味,仿佛在打量一件与萧烬身份相配的装饰品。
“沈总,恭喜。”萧烬笑容完美,与沈墨白碰杯,手臂占有性地环在沈蔷薇腰侧,力道温和却不容她挣脱半分。他自然地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递到沈蔷薇唇边,“蔷薇,向沈总道贺。”
沈蔷薇被动地接过冰冷的酒杯,指尖传来寒意。她抬起眼,对上沈墨白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心头莫名一悸,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窜起。她机械地牵动嘴角,声音细弱蚊蝇:“恭喜沈总。”
沈墨白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已转向了下一位重要的宾客。萧烬满意地带着她融入人群,像展示一件完美的战利品,接受着各种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沈蔷薇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钉在展示架上的蝴蝶标本,在华丽的水晶灯下无所遁形。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终于找到一丝空隙,低声对萧烬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烬垂眸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仿佛在确认她的状态,最终点了点头:“去吧,别太久。”他的手指在她腰侧轻轻捏了一下,带着警告的意味。
沈蔷薇几乎是逃离般走向通往侧厅走廊的入口。身后喧嚣的声浪被厚重的门阻隔,瞬间减轻了不少压迫感。走廊铺着吸音的厚地毯,光线比主厅柔和许多。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翻涌和窒息感。镜中那个苍白、被华丽包裹却眼神空洞的女人,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恐惧。她是谁?还是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无忧无虑的沈蔷薇吗?
就在她闭眼试图平复呼吸时,侧厅内隐约传来一阵钢琴声。弹奏者显然技巧生涩,几个音符磕磕绊绊地响起,是一首非常简单的练习曲。
这笨拙的琴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在她脑海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场景陡然变幻。
不是冰冷华丽的酒店走廊,而是津海大学那栋有些年头、阳光能透过高窗洒下光斑的旧琴房。空气里弥漫着松香、旧木头和书本纸张特有的味道。初夏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块,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布裙,偷偷溜进这间午后人迹罕至的琴房,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会儿书。却意外发现钢琴前坐着一个人。
是陆沉夜。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陆沉夜”,他只是学校里那个沉默寡言、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牛仔裤和旧t恤、需要勤工俭学的图书馆管理员助理——“夜”。他正对着琴键,眉头微蹙,手指有些僵硬地按下去,断断续续的琴音正是那首最简单的练习曲《小星星》。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汗水顺着他额角滑落,洇湿了鬓角。他专注而笨拙的样子,与平日里那个冷淡疏离、总是独来独往的形象截然不同。
沈蔷薇的心,就在那个瞬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躲在门后,屏住呼吸,偷偷地看着他。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几个简单的乐句,看着他因为弹错而懊恼地抿紧嘴唇,看着他最终放弃,有些泄气地合上琴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带着一种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沉重。她看着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外套,准备离开。
“噗嗤……”一声极轻的笑没忍住,从她唇边逸出。
陆沉夜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门后的她。被抓包的沈蔷薇脸腾地红了,像熟透的苹果,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的书差点掉下来。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她慌忙解释,声音细弱。
陆沉夜看清是她,紧绷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松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有被打扰的不悦,似乎还有一丝……被窥见狼狈的窘迫?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留下一个沉默而挺拔的背影。
沈蔷薇愣在原地,脸颊滚烫,心跳如鼓。那个在阳光下笨拙弹琴的背影,那个带着窘迫和倔强的沉默眼神,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她少女的心湖深处。
“哟,这不是我们沈大小姐吗?躲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像淬毒的冰针,猛地刺破了回忆的泡沫,也将沈蔷薇硬生生拽回了冰冷刺骨的现实。
沈蔷薇倏然睁开眼,心脏因为回忆的余波和骤然被打断的惊悸而剧烈跳动。她转头,看到顾雪柔穿着一条价值不菲、露背设计的艳红色晚礼服,环抱着双臂,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笑容,正斜倚在侧厅通往主厅的门框上。她身边跟着同样盛装、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凌薇。
顾雪柔踩着细高跟鞋,一步步走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她上下打量着沈蔷薇身上那件保守过头的白色礼服,眼神像淬了毒:“啧,看看你这身打扮,萧总管得可真严啊。怎么?怕你穿得稍微好看点,就勾引别的男人?就像当年在津海大学,勾引那个穷酸图书管理员一样?”
“雪柔,你别胡说!”沈蔷薇脸色更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段被她深藏心底、如同珍宝般不敢轻易触碰的回忆,此刻被顾雪柔用如此恶毒的方式撕开,让她感到一阵难堪的疼痛。
“我胡说?”顾雪柔嗤笑一声,逼近一步,鲜红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沈蔷薇的脸上,“全校谁不知道?你沈蔷薇,高高在上的沈家大小姐,放着那么多追求你的富家公子不理,偏偏对一个又穷又硬、整天板着张死人脸的‘夜’大献殷勤!怎么?就因为他偶尔在图书馆帮你捡本书?还是因为他那张脸长得还行?可惜啊,癞蛤蟆就是癞蛤蟆,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
凌薇在一旁帮腔,声音同样尖酸:“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跟那种人混在一起,也不嫌掉价!雪柔姐,我记得当年你不是还撞见他们在琴房私会吗?孤男寡女的,谁知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琴房?”顾雪柔像是被提醒了,脸上露出更加恶意的笑容,“对哦!就是那间破琴房!沈蔷薇,你当时是不是还特意穿了条新买的蓝色裙子?以为能吸引那个穷鬼的注意?结果呢?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吧?真是丢尽了沈家的脸!”
蓝色裙子……沈蔷薇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那条被母亲称赞像天空一样纯净的蓝色连衣裙,是她鼓起勇气特意穿去“偶遇”他的。那天的阳光很好,她抱着书在琴房门口徘徊了许久,终于等到他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想跟他打个招呼。他却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蓝色的裙子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毫无波澜地移开,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那一刻的失落和羞耻,至今想起来都让她指尖发凉。
“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顾雪柔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快意的残忍,将她从难堪的回忆中再次拖拽出来,“沈家没了,你就像条丧家之犬,只能靠着萧总的施舍摇尾乞怜。怎么?还做着灰姑娘的梦呢?以为那个‘夜’还会记得你?别天真了!他那种人,指不定早死在哪个臭水沟里了!你现在的价值,就是乖乖当萧总身边一个听话的花瓶!”
顾雪柔的话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沈蔷薇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家破人亡的痛楚,被当作物品买卖的屈辱,萧烬看似温柔实则窒息的囚禁,还有那段被肆意践踏、污名化的纯真暗恋……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汹涌地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坝。
“闭嘴!”沈蔷薇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中第一次燃起熊熊的怒火,那火焰烧灼着她的理智,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变得尖锐颤抖,“顾雪柔!你有什么资格提他?有什么资格提沈家?!你们顾家……”
“我们顾家怎么了?”一个低沉而极具压迫感的男声,带着冰冷的寒意,突兀地插了进来。
沈蔷薇的怒斥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喉咙。
侧厅通往主厅的门口,萧烬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水晶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寒的阴沉。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面,直直地落在沈蔷薇身上,带着审视、不悦,还有一丝被冒犯掌控权的危险气息。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声在厚地毯上几不可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步都踩在沈蔷薇紧绷的神经上。他无视了旁边的顾雪柔和凌薇,径直走到沈蔷薇面前。
“蔷薇,”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骨髓,“我好像说过,别太久。”他的目光扫过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最终停留在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看来你不太舒服。发布会快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重新箍住了她的腰。那力道比之前更重,带着明确的警告和压制,像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将她刚刚燃起的怒火和反抗冻结。
顾雪柔看着萧烬冰冷的侧脸和沈蔷薇瞬间煞白、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神情,嘴角勾起一抹得意而恶毒的笑容。她挽着凌薇的手,轻蔑地瞥了一眼如同提线木偶般被萧烬掌控的沈蔷薇,摇曳生姿地走回了喧嚣的主厅。
沈蔷薇被萧烬半强迫地带着转身。在离开侧厅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架静静立在角落、覆盖着防尘罩的三角钢琴。琴房的阳光、飞舞的尘埃、那个笨拙弹琴的沉默侧影……所有温暖的幻影都在萧烬冰冷的手掌和顾雪柔恶毒的笑容中彻底碎裂,消散在头顶那冰冷璀璨、如同巨大蜘蛛网般的水晶吊灯投下的阴影里。
现实,只剩下腰间那只冰冷如铁钳的手,和前方那片由虚假笑容和冰冷算计构成的、令人窒息的华丽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