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朝暮阁。
“你来了。”
既白站在玉阶之上,回头笑着对望幽道。
望幽歪头打量了他片刻,也笑道,
“这些日子不见,你看起来倒是比从前更沉稳了些。”
如今的既白,一身青色龙纹锦袍,玉冠高束,属于上位掌权者的威严姿态尽显,与从前略显青涩但英气勃勃的少年战神已是两种模样。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间竟有些生疏。
既白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苦涩,
“我倒宁愿还像以前那样。”
是她无间的挚友,是被人庇护的少君。
望幽听得心底微酸,垂下眸轻声道,
“对不起。”
这是望幽自三界安定后第一次与既白见面,也是第一次直面应天之死对既白造成的伤害。
既白摇了摇头,
“这声对不起该是我来说才是。”
若不是他横生枝节,父君或许不会死,之后三界也不会遭此劫难。
望幽却是不自觉低下头,叹气道,
“终是我食言了。”
当初是她为了将既白拉到统一战线,信誓旦旦说要保应天性命。后面的变故虽因既白冲动造成,但说到底还是她不够相信他,未能将无归之事提前告知,才导致应天意外身死。
既白下意识伸手想轻抚望幽头顶安慰,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望幽,即使你是救世之神,也不必将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既白看着她,声音很淡。
“生死轮回,天道恒常。纵使我万般不愿父君离去,却也知道,父君助纣为虐,在三界险些灭世一事上并不无辜。所以他有这样的结局,算不上有多遗憾难平,我……也只能坦然接受。”
望幽抬头看着他平静的神情,掀了掀唇,却是沉默。
应天哪怕有千错万错,哪怕对不起这世间天地苍生,但唯独对既白而言,他仍算的上是一个好父亲。
即使他们中间有千沟万壑,有利用猜疑,但终是敌不过隐藏在所有阴暗之下的,那一点真心。
所以如何能不痛呢?
望幽想,得说服自己多少次才能勉强接受至亲离去,才能以如此平淡的口吻描述这一切。
所有安慰的话语都显得单薄,她无法轻飘飘地一句节哀顺变就能将既白所经历的痛苦一笔带过。
她开不了口。
既白看望幽这低落的样子反倒是笑了,
“早就过去了,你不必……”
“很难吧。”
望幽打断了他,
“无论是接受失去,还是重塑玉京,都很难吧。”
玉京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各氏族都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在应天长久的统治下维持着表明的相安无事。
应天一死,玉京就如一盘散沙,人心窜动,势力分立,争相要从摇摇欲坠的权力宝座上撕下一块肉来。
既白虽为少君,但要在群狼环伺中坐稳帝位,压制各方势力,重塑玉京秩序,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其中付出多少艰辛多少代价,不足为外人道。
但从那个正直甚至有些执拗的少君,蜕变为眼前这个沉稳君王的结果中,已是可见一斑。
既白怔了一下,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父君临死前最后一刻希望放他自由,江空青逆父叛宗也要追求的自由,却是今日的东方既白最不可得之物。
玉京的烂摊子需要人收拾,父君所造的罪孽也需要人弥补。
而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责任从父君身死那一刻便压在了他身上,他逃不脱,也不能逃。
既白声音很低,但却不显失落,反倒带着点通透和果决。
“有些责任,也远比自由更重要。”
望幽看着眼前的既白,突然生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与她青梅竹马的少君既白,人界翩然温柔的天之骄子江空青,还有如今站在她面前沉稳威严的仙帝既白,他们的面容互相重叠,又一一分开。
时光终是带走了什么,再不可追。
既白见望幽恍然,心底一声轻叹,不愿再就往事反复,随即开口道,
“此番邀你前来,就是想告诉你如今玉京的形势已经稳定。你要不要将从极之渊移回来?毕竟仙界才是最适合冰夷一族修炼的地方。”
望幽回过神来,听清后摆了摆手。
“不用了,从极之渊已经在魔界找到新路了。”
她笑着道,
“忘了告诉你,前不久,从极之渊终于有新生命降生了。许是在魔界诞生的原因,娘亲发现小家伙对仙气和魔气都不排斥。这意味着……”
望幽眉梢轻扬,眼睛亮晶晶的,
“从今往后,新诞生的冰夷可以自由选择成仙或者成魔了。”
既白闻言也是惊讶,
“没想到冰夷一族还有如此奇遇。”
他对移回从极之渊也没有强求,反倒思虑周全道,
“玉京将为冰夷一族永远留有一席之地,若今后有冰夷族人选择成仙,亦不必忧虑过往恩仇,尽可放心修行。”
望幽笑道,
“有你在,我自是放心。”
说到这她又想起了她那不争气的师妹,
“对了,赵苑诗……就是新飞升任玄灵殿执笔的那个,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既白点点头,
“自是知晓。”
望幽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两声,
“小姑娘性子跳脱,喜动不喜静,若是方便,找个机会锻炼锻炼她。”
既白心领神会,
“我知道了,我会找个机会将她调往军中。”
随即他感叹道,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念旧。”
连身为凡人历劫时的师妹飞升后的前途也如此上心。
望幽还对自己拉下面子走后门的行为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讪讪道,
“我倒觉得念旧是项好品质。”
既白深深看她一眼,也笑,
“是啊,念旧是个好品德。”
临分别,既白出声挽留,
“云霞天快来了,不看完再走吗?”
望幽微笑摇摇头,
“不了。”
既白也没再说什么,向她挥了挥手。
“那再会。”
“再见。”
离开朝暮阁前,望幽回过头,看见既白一个人坐在玉阶之上的背影。
她突然觉得如今这样似乎也不错。
他们都有了比从前更坚定清晰的目标,也都为此而不懈努力着。
似乎失去的同时,时光也终留下了什么。那些不可言明的东西会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直被冲刷洗涤,历久弥新,永不消失。
而既白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不久后,云霞漫天。
他抬头看着,神情宁静。
少年终是一个人,等到了云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