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合上记录本时,天刚透出点灰白。他把本子塞进抽屉,转身躺下,闭眼没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三下,不重,但很准。
赵晓曼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红纸,眉头没松。
“村口贴了东西。”
他起身穿衣,动作没停顿。工装裤拉链拉到顶,帆布鞋踩地无声。残玉贴在胸口,凉的,昨夜没梦,也没震。
村道上没人,只有风卷着落叶贴地打转。老槐树下多了块木板,钉着一张红纸公告。墨字粗黑,写着“青山村文化开发筹备组”落款,下面压着密密麻麻的指纹,排得整整齐齐,像印上去的。
“98%村民自愿搬迁。”赵晓曼念完,声音低了半截。
罗令蹲下,指尖划过那些指纹。太齐,太匀。老人按手印会抖,小孩按得歪,可这些印子像用尺子量过间距,连深浅都差不多。他抬头看槐树皮,钉子是新的,木屑还沾在树缝里。
“刚贴的。”
他话音刚落,李小虎从旁边冲出来,手里举着放大镜,是爷爷留下的老物件。孩子蹲在公告前,眼睛贴着镜片,忽然叫了一声。
“我奶奶去年走的!她手印咋在这儿?还按了三次!”
人群慢慢围过来。王二狗挤进来,看了眼公告,又看李小虎,愣住。
“你奶……真走了?”
“骨灰都埋后岭了!”李小虎急得脸红,“这印子左边有颗痣,就在她右手大拇指上!我过年磕头时还看见!”
赵晓曼接过放大镜,仔细看那三枚重复的指纹。她转身快步往村委会走,几分钟后抱着一本牛皮册子回来。封面写着“青山村公共事务签字备案”,是去年修路集资时全村按手印的原始记录。
她翻开册子,一页页比对。
“王阿婆,2021年12月17日病故,家属签字确认。”她指着公告上一枚指纹,“这枚出现在三处,分别标为‘王桂花’‘王桂香’‘王桂珍’——村里没这三个人。”
她继续翻,声音平稳但字字清楚:“李小花,八岁,未达签字年龄;张大山,三年前中风去世,殡仪馆有登记;刘守财,去年迁居省城,未授权代签……目前已确认七十三个指纹与备案不符。”
人群静了几秒。
“七十三个?”王家老三声音发颤,“咱全村能签字的才三百出头……这算下来,活人一半都没同意,哪来的九成八?”
没人接话。有人低头看自己手指,像是头一回认得这双手。
罗令掏出手机,打开直播。镜头先扫公告,再切到赵晓曼手中的原始册子。他把投影仪架在祠堂门口的旧木桌上,幕布是拆下来的窗帘布,白底蓝边。
画面同步投上墙。
“我们不反对开发。”他说,“但反对拿死人和孩子当数字。”
他翻开备案册,一页页过。每翻一页,王二狗就在旁边大声念名字。
“陈满仓,亡于2020年暴雨塌方。”
“赵翠英,十五岁,未成年。”
“周铁柱,三年前入伍,部队有驻地证明,未返乡。”
弹幕开始滚动。
“这是犯罪吧?”
“用死人手印凑数,良心呢?”
“查出来是谁干的,必须坐牢!”
罗令指着公告落款:“这个‘文化开发筹备组’,没在民政注册,没公章,没联系方式。谁写的,谁盖的,谁收的指纹,全没交代。”
他顿了顿,“有人想用假民意,推倒真家园。”
李小虎举着手里的放大镜,突然说:“罗老师,他们为啥不直接打印名字?非得用手印?”
“因为手印难查。”赵晓曼接过话,“名字可以否认,指纹一旦备案,法律效力高。他们想用形式上的合法,掩盖内容上的造假。”
“可他们没想到,”王二狗咧嘴一笑,“咱村还有人留着去年的册子。”
“也不是没想到。”罗令看着公告边缘,“他们是觉得,没人会查。”
话音未落,李国栋拄着拐从村道尽头走来。他没说话,走到公告前,把族谱放在红纸上。泛黄的纸页翻开,指着一段小字。
“罗家守村八百年,头一回见人拿死人手印当刀使。”
他抬头,扫了一圈围观的村民,“你们爹娘的手,是用来种地、盖房、抱孩子的。不是给人当戳子盖的。”
没人鼓掌,也没人走开。空气像压紧的土,闷,但有劲。
罗令关掉直播,最后说了一句:“我们不怕发展,只怕发展成了掠夺。”
残玉贴在胸口,还是凉的。
它不梦谎言,只映真实。而真实,正在被撕开。
第二天清晨,公告还在槐树上,但红纸一角被撕了,露出底下木板的毛刺。有人往上面泼了泥水,指纹糊了一半。没人承认干的,也没人去擦。
罗令路过时,看见李小虎蹲在公告前,用粉笔在木板上写字。写得很慢,一笔一划。
“真话不怕查。”
他写完,站起来,从书包里掏出半截蓝蜡笔,在“真话”两个字上重重涂了两道。
王二狗扛着铁锹从坡上下来,看见这一幕,停下脚步。
“写得好。”
他没走,站在旁边,把铁锹往地上一插,蹲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截红粉笔,接着写:
“假印子,骗不了活人。”
第三天中午,公告四周围了七八个孩子。他们轮流写字,有的写“我奶奶没签字”,有的画了个叉,盖在“98%”上面。赵晓曼路过时,看见李小虎在教妹妹认字:“这个‘伪’,是‘人’字旁加‘为’,假装做人的意思。”
她没打扰,只站在远处看了会儿,转身回校舍。
罗令在教室改作业,听见外面吵,抬头看。王二狗带着巡逻队的人来了,每人手里拿着一张复印的原始备案表。
“我贴我家门口了。”王二狗说,“谁要查自己家的,来领一份。”
“我也领一张。”李老四从门口探头,“贴灶台边上,天天看。”
下午,县邮政所的车进村。邮递员下车时,手里拿着一叠EmS信封,抬头看了眼槐树下的公告,皱眉。
“这玩意儿谁贴的?民政局问了好几次,说没批过这个筹备组。”
他把一封信递给罗令:“你的,省文物局。”
信封没拆,罗令捏在手里。他抬头看后山,崖缝方向静悄悄的,草皮没动,铃也没响。
可他知道,有人在等风停。
风没停。
傍晚,李小虎跑进校舍,手里挥着一张纸。
“罗老师!村西老张家的狗,昨天咬破了个袋子,里面掉出一沓指纹卡!全是空白的,但盖了章!”
罗令接过纸,看上面的描述。指纹卡,标准格式,印油未干,编号连续。
他慢慢把信封放在桌上,压住纸角。
信封上的火漆印是暗红色的,像干掉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