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把梦境记录本合上时,残玉贴在封面上,温着,没动静。他手指在本子边缘敲了一下,像是在等什么。窗外山风贴着屋檐扫过,校舍的木门缝里漏进一丝凉气。他没起身,也没再翻本子,只是坐着,听风。
铃响了。
不是一阵,是一串,从后山传来的铜铃阵,三长两短,断得干脆。他猛地抬头,手已经摸到残玉,指腹蹭过玉面,没热,也没震。可他知道,这铃不是风刮的。
他起身穿衣,动作没带一点拖沓。工装裤扣到最上一颗,帆布鞋踩地时没出声。王二狗撞开院门时还在喘,裤脚沾着夜露,手里举着对讲机。
“后山三号岗,铃响了三次,没人接话。”
罗令没问是不是看错了。他只问:“哪一挂?”
“东侧崖缝那串。”
“三号岗。”罗令点头,“他们走密道。”
王二狗一愣:“你咋知道?”
“铃不会自己响。”他往外走,“你去叫李老四、王家老三,带上铁锹和火把。我在老槐树下等。”
他没回屋拿东西,径直往村后走。夜风比刚才急了些,吹得校舍屋檐下的旧风铃晃了两下,可那声音轻,混不进后山的警铃。他路过日晷时脚步没停,残玉贴在胸口,像块压住心跳的石头。
储物间门没锁。他进去,反手关上,从墙角搬出那块修校舍时挖出的古砖。砖面刻着半圈纹路,他记得,梦里见过。他把残玉按在砖上,闭眼。
三秒。
梦来了。
不是全景,是片段。五个人,穿黑衣,戴头灯,蹲在一条窄道里。手里的洛阳铲一下一下撬着岩壁,碎石落在布袋里,没出声。其中一人腰上挂着铜铃,铃身有缺口,和村中制式一样。他听见铲子刮过夯土的声音,听见有人低声说“再挖两尺,到层了”,还听见火把在密闭空间里燃烧的轻微爆响。
画面一转,是地下坑口,土色灰黑,夹着碎陶片。坑壁有木桩支撑的痕迹,歪斜着,像是年久失修。他想往前看,可梦到这里断了。
他睁眼,残玉凉了。
他把砖放回墙角,开门出去。王二狗带着人已经在槐树下等着,火把点了三支,李老四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半截烟。
“走。”罗令说,“带火把,轻点脚步。”
五个人顺着山脊往东,没走主道,贴着崖边绕。草比平时深,踩上去有湿泥的吸力。王二狗牵着狗走在前头,狗没叫,耳朵竖着,鼻子贴地。
到三号岗时,铃还挂在竹架上,可绳子断了一根。罗令蹲下,手指蹭过断口——不是磨断的,是割的。他抬头看崖缝,窄口被藤蔓遮了大半,可底下有新踩的印子,泥里嵌着半个鞋底纹。
“有人进去了。”他说。
李老四没吭声,蹲下扒开藤蔓。火把照进去,一道斜向下的土道,壁上有铲痕,新鲜的,边缘没风化。王家老三伸手摸了把土,甩在掌心。
“湿的。”
“不止。”赵晓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棉裙下摆沾了露水,手里拎着一只小铲。她蹲在洞口,抓了把表层土,又往下挖了一寸,捻开。
“表层黄褐,下面是灰黑,夹着碎陶。”她抬头,“秦代夯土。”
没人说话。
她又往前挪了半步,火把压低,照着铲痕的走向。痕迹是斜下的,两边对称,呈八字形。
“他们在找殉葬坑。”她说,“铲子角度是探坑的老法子,不是乱挖。”
罗令盯着那道痕迹,脑子里还是梦里的画面——坑壁木桩歪斜,像是随时会塌。他没说话,只从怀里摸出残玉,又贴了三秒。玉没反应。
“不能让他们再挖。”王二狗说,“要不我下去堵了?”
“不行。”赵晓曼摇头,“坑道不稳,万一塌了,人出不来。”
“也不用下去。”罗令站起身,“封口,布铃。”
他让王二狗带狗绕山巡一圈,确认没人埋伏。自己和赵晓曼退到十步外,从背篓里抽出几根草绳,绑在洞口两侧的石桩上。绳子上挂了三只小铜铃,位置不高,人一碰就响。
“草绳承重有限,踩断就露馅。”他说,“他们要是敢再进,铃一响,我们就知道。”
赵晓曼点头,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布,把洞口新挖的土轻轻扫开,露出底下一块残石。石头半埋,上面刻着半个“罗”字,是早年修村志时挖出来的残碑。
罗令把石头翻正,摆在洞口最显眼的地方。
“让他们看见。”他说,“有人守着。”
李老四一直没说话,这时候蹲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截红绳,系在草绳上。红绳旧了,打着五个结,是老辈人巡山时用的记号。
“我也守过。”他低声说,“那年你爹不让动后山,说底下有东西。没人信,直到暴雨冲出一口青铜鼎。”
罗令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把火把插进石缝。火光晃着,照在残碑上,“罗”字的一竖裂了,可还在。
他们往回走时,天还没亮。风小了,可山里安静得反常,连虫鸣都断了。王二狗牵着狗走在最后,对讲机拿在手里,频道开着。
“要不我在这儿守一宿?”
“不用。”罗令说,“他们不会连夜挖。这种活,得等天黑。”
“那万一他们绕路呢?从西坡下来?”
“西坡没路。”赵晓曼说,“岩层太硬,铲子打不动。他们只能走这条。”
“可铃只响了一次。”王二狗皱眉,“要是一直不响呢?”
罗令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后山。火把灭了,洞口黑着,可他知道,那块刻着“罗”字的石头还在那儿,草绳挂着,铃没响,也没断。
“他们会再来的。”他说,“这种人,不见棺材不收手。”
赵晓曼走到他身边,手搭在他胳膊上。没说话,只是站着。
山风从背后吹过来,带着一点土腥味。罗令摸了摸残玉,玉面凉,像刚从地里挖出来。
他们走到校舍门口时,天边刚有点灰。王二狗打了个哈欠,说要回去睡一觉。李老四拄着拐,慢慢往自家走。赵晓曼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罗令没进去。
他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眼后山。晨光还没照到崖缝,可他知道,那底下有土被翻过,有坑在等着人,也有石头刻着姓。
他从怀里掏出记录本,翻开最新一页,写下一行字:“夜铃三响,盗影五人,持铲探夯土,铃制同村,疑有内应。坑道斜下八字形,已至秦层。”
合上本子时,残玉贴在封面上,还是凉的。
他把本子塞进抽屉,转身进屋。赵晓曼在泡茶,水汽往上飘,她没回头,只说:“你梦里看见的,和现实对上了。”
他点头,没说更多。
他知道,梦不会骗人,可人会。
门外,一只铜铃在风里晃了一下,绳子绷得紧,可没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