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昏睡了整整三日。
这三天里,林铁山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不让任何侍女仆役靠近,所有的汤药、食物都由陈院判亲自送来,再由他一点点喂入她口中——多数时候是喂不进去的,汤药从她苍白的唇角溢出,浸湿了枕巾。他便用沾湿的软布,一遍遍擦拭她的脸颊和脖颈。
第三天黄昏,陈院判再次诊脉后,脸色比之前更凝重。
“侯爷,”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凰主的心脉……被龙血重塑后,确实保住了生机,但这两种力量在她的身体里……在打架。”
林铁山抬眼:“说清楚。”
“帝炎至阳至烈,龙血至刚至霸,两者皆是天地间最霸道的本源之力。如今凰主昏迷,神识无法调和,这两股力量便在她经脉中自行冲撞。”陈院判摊开随身携带的针囊,取出一根最长的金针,针尖刺入沈昭昭左手腕脉,缓缓捻转。
针尖拔出时,带出一缕极细的、金红与暗金交织的血丝。
那血丝落在白瓷盘里,竟像活物般蠕动、撕扯,最终“噗”一声轻响,化作两缕青烟消散,一缕灼热,一缕冰寒。
“看,”陈院判苦笑,“它们在互相吞噬。若任由这样下去,不出七日,凰主的经脉会被彻底撕裂,届时……”
他没说下去。
林铁山看着瓷盘里残留的烟气痕迹,沉默了很久。
“有办法调和吗?”
“除非……”陈院判犹豫了一下,“除非能暂时压制其中一股力量。侯爷的龙血虽霸道,但毕竟是外来之力,若能收回部分,让帝炎占据主导,或许能稳住局面。”
“收回?”林铁山皱眉。
“是。龙血已与凰主心脉融合,强行抽取会伤及根本,但若是侯爷以自身血脉为引,将部分龙血‘召唤’回体……”陈院判顿了顿,“只是此举对侯爷损伤极大,龙血离体再归,如同剜肉再植,痛苦非常,更会加速您自身的……异化。”
林铁山没有犹豫:“怎么做?”
陈院判从药箱底层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鼎。鼎身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内壁光滑如镜,隐约映出扭曲的光影。
“这是‘引血鼎’,前朝太医署秘传之物,专为调和皇室血脉异力所制。”他将玉鼎放在床边矮几上,又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玉刀,“需以侯爷心头血为引,滴入鼎中,再以金针刺入凰主心脉要穴,辅以秘咒,方可将部分龙血引出,暂存于鼎内。”
“暂存?”林铁山捕捉到这个词。
“是。”陈院判点头,“龙血离体后需以特殊药液滋养,否则三日之内便会消散。而这三日,便是调和帝炎的关键期——若三日之后,凰主能醒来,自行调息,便可逐步将龙血重新纳回;若醒不来……”
“那就一直存着。”林铁山打断他,“用我的血养着。”
陈院判倒抽一口凉气:“侯爷,这玉鼎最多只能存血七日,七日之后,必须要有新的心头血注入,否则鼎毁血散。而您的心头血,每一次取出,都是在损耗本源,最多三次……”
“那就三次。”林铁山解开衣襟,露出胸膛,“开始吧。”
陈院判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接过玉刀。
刀刃划过心口的瞬间,林铁山闷哼一声。不是疼痛——那痛楚比起焚心阵的灼烧,根本不算什么——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仿佛灵魂被割裂的虚弱感。暗金色的血从伤口涌出,滴入玉鼎,鼎身符文逐一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
陈院判迅速下针,金针刺入沈昭昭心口七处大穴。随着秘咒的吟诵,她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皮肤下金红与暗金的光芒疯狂流转,最终从心口那处漩涡中,缓缓飘出一缕缕淡金色的雾气,被玉鼎吸入。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炷香时间。
结束时,林铁山脸色惨白如纸,胸膛伤口虽已止血,却留下了一道淡金色的、如同龙鳞形状的疤痕。而玉鼎中,已积蓄了半鼎暗金色的液体,表面泛着微光,如同熔化的金属。
沈昭昭的呼吸平稳了许多。她皮肤下那两股冲撞的光芒明显减弱,帝炎的金红色重新占据主导,只是心口那处漩涡依旧缓慢旋转,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成了。”陈院判擦去额头的冷汗,“三日之内,凰主应当无碍。只是……”
他看向玉鼎,又看向林铁山胸膛的疤痕:“七日后,若需第二次取血,侯爷的身体恐怕……”
“我撑得住。”林铁山合上衣襟,将玉鼎小心捧起,放在枕边。他低头看着沈昭昭沉睡的侧脸,指尖轻轻拂过她眉心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细痕——那是龙血留下的印记。
“陈院判,”他忽然开口,“龙血印……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陈院判沉默片刻,低声道:“龙血入心,等同血脉相融。即便将来凰主康复,这印记也不会消失。而且……从此以后,她与侯爷之间,会生出某种感应。不仅仅是情绪波动,甚至伤痛、危险,都可能彼此感知。”
“像武德殿的凤钗?”
“比那更深。”陈院判的声音压得更低,“凤钗是外物,而这龙血印……是刻在魂魄里的。古籍记载,前朝曾有帝后结此契约,最终一人身死,另一人三日之内必随——不是殉情,是魂魄被生生撕裂。”
林铁山的手顿住了。
他凝视着沈昭昭眉心的细痕,许久,才轻声问:“能解除吗?”
“无解。”陈院判摇头,“除非……两人皆死。”
殿内陷入死寂。
窗外,夜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
林铁山摆了摆手,陈院判躬身退下,轻轻带上殿门。
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林铁山在床边坐下,握住沈昭昭的手。她的手很凉,掌心却有细微的灼热感,那是帝炎仍在燃烧的余温。他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尽管他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冷。
“昭昭,”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你总是这样……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赌。”
洛阳血池,她扑向他时,眼中没有一丝犹豫。
焚心阵里,她燃烧自己时,嘴角甚至带着笑。
而现在,她眉心的龙血印,又将他们的命运死死捆在一起,同生共死,再无退路。
林铁山俯身,额头抵着她的手背。
“快点醒过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我还有话……没对你说。”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
沈昭昭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很轻微,轻微得几乎像是错觉。
但林铁山感觉到了。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她的脸。
又是一下。
这一次更明显,她的眼皮在动,仿佛正在努力挣脱某个沉重的梦境。嘴唇微微开合,发出极轻的、气音般的呢喃:
“铁……山……”
林铁山握紧了她的手:“我在。”
沈昭昭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起初空洞无神,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但渐渐地,瞳孔深处重新凝聚出焦点,映出了林铁山苍白憔悴的脸。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梦。
然后,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发出一声虚弱的咳嗽。
“你……”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好丑……”
林铁山愣了一下,随即眼眶一热。
他俯身,将脸埋进她颈侧,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不敢用力,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瓷器。
“嗯,”他的声音闷在她肩窝里,“你也是。”
沈昭昭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她只能侧过脸,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发。
“我睡了多久?”
“三天。”
“洛阳……”
“秦岳接管了,韩遂和赵猛在回京路上。”
“太后……”
“还在慈宁宫。”林铁山抬起头,看着她,“这些事等你好了再说。”
沈昭昭摇了摇头,虽然幅度很小:“不……现在说。我脑子里……很乱……像有很多东西……在烧……”
她说话很吃力,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林铁山扶她半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软枕,又喂她喝了一小口温水。
水滑过喉咙时,沈昭昭皱起眉:“我的身体……怎么了?”
林铁山沉默了片刻,将龙血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沈昭昭听完,没有惊讶,也没有恐惧,只是静静地望着床顶的幔帐。许久,她才轻声说:“也好。”
“什么?”
“这样也好。”她侧过头,看向枕边那只泛着微光的玉鼎,“省得你……总是逞强。”
林铁山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我梦见你了。”沈昭昭说,眼神有些恍惚,“在血池里……你跳进来……然后整条河……都变成了金色……很多人在哭……很多人在笑……还有一个人……穿着龙袍……在对我说话……”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眼神又开始涣散。
“他说什么?”林铁山握紧她的手。
“他说……”沈昭昭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龙醒三劫……苍生为祭’……”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再次昏睡过去。
林铁山僵在原地。
龙醒三劫。
玄微道长说过这句话,赵猛在瓷瓶上见过这句话,而现在,它从沈昭昭的梦境里,再次浮现。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远处皇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下一个黎明,或者……下一个祭品。
沈昭昭再度昏睡后,呼吸变得绵长而规律。林铁山没有唤陈院判,只是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她眉心那道淡金色的细痕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龙醒三劫……苍生为祭……”
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玄微道长说这话时指向的是他的命运,可昭昭梦见的却是穿龙袍之人——那绝不是玄微。前朝皇室覆灭百年,如今穿龙袍的只有昏迷的陛下,还有……
林铁山眼神骤冷。
还有那些藏在阴影里,从未放弃复辟的前朝遗族。
他忽然起身,走到书案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存的羊皮卷。卷轴陈旧发黄,边缘磨损严重,展开后是一幅残缺的星图,下方用古篆写着几行小字。这是父亲战死前托心腹送回的最后一件东西,二十年来他从未真正看懂,只隐约觉得与林氏血脉的秘密有关。
此刻,在烛火下,他再次细看那些星象标记。北斗倒悬,紫薇偏移,荧惑守心……每一处异常天象旁都标注着年份。他的手指定格在最末一行:
“景和十七年,霜月,帝星黯,真龙现于北,荧惑入中宫,血光起于洛。”
景和十七年,就是今年。霜月是十月,如今已是九月末。帝星黯——陛下昏迷;真龙现于北——他的血脉在洛阳苏醒;荧惑入中宫——灾星入主皇庭;血光起于洛……
洛阳的血池祭坛。
所有线索像破碎的瓷片,被这句话强行拼合。这不是预言,是早就写好的剧本。有人从二十年前,甚至更早,就在布局这一切。
殿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三长两短,是暗卫的紧急信号。
林铁山收起羊皮卷,拉开门。一名浑身湿透的黑衣暗卫跪在阶下,手中捧着一只被雨水浸透的竹筒。
“侯爷,洛阳急报。”暗卫的声音嘶哑,“韩将军清理旧皇城地窖时,在血池底部发现了这个。”
竹筒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残片,边缘锋利,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与玉鼎上的符文同出一源,却更加古老阴森。残片背面,用暗红色的、疑似血渍的颜料,画着一幅简略的图:
一条龙盘踞在山河之上,龙首高昂,龙尾却深深扎进地脉之中。而在龙心位置,插着一柄剑,剑柄上刻着一个字——
“祭”。
林铁山盯着那个字,指尖触碰到青铜残片的瞬间,右臂的龙鳞纹路骤然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血脉深处被唤醒,一股暴戾的、近乎毁灭的冲动席卷全身。
他猛地松手,残片“当啷”落地。
“侯爷!”暗卫惊呼。
“无事。”林铁山闭眼调息,强行压下那股悸动。再睁眼时,他眼底的暗金色已浓得化不开,“传令韩遂:将地窖彻底封死,所有见过此物者,禁口。你带我的令牌去钦天监,找监正要景和元年以来所有异常天象的记录,尤其是……与前朝皇室有关的。”
“是!”
暗卫领命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夜中。
林铁山弯腰拾起青铜残片。这一次,他有了准备,那血脉的共鸣虽仍在,却已能控制。他走到窗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辨认残片边缘一处极小的铭文。
那是用早已失传的古狄文刻的,他幼时随父亲学过皮毛,勉强能辨出几个词:
“龙脉……为引……国祚……转移……”
残片从他指间滑落,砸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而床榻上,昏睡中的沈昭昭,忽然无意识地抓紧了被褥,眉心龙血印金光大盛。
她在梦中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别去……”
“那是……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