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天,确实是乱了。
探春的那份《荣国府开源节流十二条陈》,是一把扔进滚油里的火星子。
整个国公府,但凡手里沾着些许油腥的,屁股底下都像被针扎了一样,再也坐不稳当。
一时间,秋爽斋的门槛几乎被踩烂。
哭诉的,送礼的,旁敲侧击的,络绎不绝。
更多的人,是涌到王夫人和王熙凤跟前,哭天抹泪地告黑状,将探春描绘成一个踩着嫡出血脉往上爬、野心勃勃的“庶出妖女”。
一锅半死不活的温水,终于彻底沸腾,将水底下藏着的各色嘴脸,都烫得露了出来。
而搅动风云的另一人,林黛玉,却如置身事外。
潇湘馆的大门,除了探春,谢绝一切访客。
她只看书,品茶,听紫鹃带回府里那些鸡飞狗跳的传闻。
偶尔,她会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不带任何情绪地写下几个名字,再将纸条递给探春。
那些人,是她前世记忆里,贾府倾颓之际,反噬旧主最狠、落井下石最凶的豺狼。
如今正好,借探春这把新磨的快刀,提前将这些烂肉,一块块从贾府这艘将沉的破船上,干净利落地剜除。
贾府内部因“新政”斗得天翻地覆时,黛玉的第一笔“投资”,已在无人知晓处,静待花开。
这日午后,北静王府的大管家亲自登门。
他没走荣国府的正门,王府的马车在后街僻静处停下,由紫鹃悄悄领了进来。
这位在王府里一言九鼎,见惯了天潢贵胄的大人物,此刻站在黛玉面前,姿态却低得惊人。
他的腰微微弯着,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脚尖前三寸的地面上,不敢抬眼直视。
“林姑娘。”
管家双手奉上一张折叠齐整的银票。
那动作极为小心,仿佛托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捧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王爷让小的给您送来。南边那批‘云梦香’,已尽数出手。”
他的指尖,在控制不住地发颤。
“按您当初的吩咐,咱们在一个半月前,鲸吞了南边市面上所有的‘云梦香’存货。谁能料到,半月前,宫中丽嫔骤然得宠,独爱此香。此后,京中香料价格一日三涨,已近疯魔……”
管家说到此处,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眼神里透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光。
“最终……价格翻了足足十五倍!”
紫鹃在旁听着,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了嘴。
十五倍!
那是什么样的数字?她甚至不敢去想。
黛玉脸上却无波无澜,只伸出素白纤长的手指,接过了那张银票。
她展开银票,目光在那一串零上掠过。
这笔钱,足以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买下整整半条街的铺面。
可她的心,静如深潭。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赚到的第一笔钱。
一笔完完全全,依靠自己头脑与记忆,挣来的“干净”的钱。
它不属于林家祖产,更不是贾府的嗟来之物。
它只属于林黛玉。
这张薄纸,是财富,更是一种资格。
一种能让被缚于棋盘的她,亲手掀翻棋局,重定规则的资格。
她终于从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变成了可以落子的棋手。
“有劳。”
黛玉将银票细致地折好,放入一只早已备好的小叶紫檀木盒中,动作郑重。
管家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问出口。
他太想知道了。
这位林姑娘,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能提前一个多月,便精准预知到一场即将席卷京城的香料狂潮?
这已非商业嗅觉。
这是鬼神莫测之能!
最终,满腹的惊疑,都化作了更深的敬畏。
他躬身一揖,悄然告退。
直到管家走远,紫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看着那个小小的木盒,心跳得厉害。
“姑娘,这么多银子!咱们能把潇湘馆好好修缮一番了,再多买些顶好的燕窝日日给您补着。”
在紫鹃朴素的认知里,钱,就该用来过好日子。
黛玉却摇了摇头。
她指尖轻轻拂过木盒光滑的表面,目光望向窗外。
“紫鹃,存着的钱,是死钱。”
“让它流动起来,投到最要紧的地方,才能化作活水,生出更多的钱,办成更多的事。”
这笔来之不易的第一桶金,她早已为它找到了一个最好,也最大胆的去处。
当晚,夜深人静。
潇湘馆的小厨房里,灯火如豆。
水溶进来时,黛玉正坐在灶台前,亲自照看一锅汤。
砂锅里“咕嘟”作响,清淡的药香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这里,已然成了他们最隐秘的议事之地。
“你的消息,竟比我的还灵通。”
水溶在黛玉对面坐下,语气带着审视,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警惕。
“丽嫔三日前才正式晋位,‘云梦香’也是从那时起,才真正成了御赐之物。而你的局,布在一个多月前。”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
“林姑娘,你让我越发看不透了。”
黛玉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叶紫檀木盒。
她打开盒盖,将那张数额惊人的银票,置于灯下的旧木桌上。
然后,用两根手指,将它缓缓推向水溶。
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水溶的瞳孔骤然收紧。
他认得这张银票,他王府旗下钱庄开出的最高额票据。
他以为,她今夜约他,是为分钱。
可她,竟将整张银票,悉数退回。
“林姑娘,何意?”水溶的声音里,是全然的不解。
“王爷。”
黛玉终于抬头,灯火在她眼中映出一片深海。
“这点钱,不够。”
水溶的眉头蹙起。
不够?
这笔钱,可令一个侯爵府邸,三代衣食无忧。
她竟说,不够?
“我想做的生意,比这个大得多。”
黛玉的语调平淡,话里的内容,却让水溶都感到心头一跳。
“王爷可曾想过,这世上,究竟何种生意,最为一本万利,且稳赚不赔?”
水溶沉吟:“盐铁?”
“不对。”黛玉摇头,“盐铁之利,终归朝廷。我们是与天争利,非与朝廷争利。”
“那是什么?”
黛玉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
“人命。”
水溶的脸色,倏然变了。
“说下去。”他身体微微前倾,属于皇室亲王的威压,不自觉地散发出来。
黛玉却恍若未觉,只用汤勺搅动着锅里的药汤,声音轻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旧事。
“明年开春,江南大旱。”
“大旱之后,蝗灾必至。”
“蝗灾过后,便是大饥。”
“届时,江南粮价,将飞涨二十倍不止。一石米,可易一房美妾。一块饼,能换一条人命。”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冰锥,狠狠钉进水溶的认知里。
他死死盯着黛玉。
她用的不是“可能”,不是“或许”,而是陈述,是断言。
“所以……”水溶的喉咙有些干涩,“你要我,即刻动用这笔钱,去江南,囤粮?”
“不。”
黛玉的回答,再次颠覆了他的预想。
“王爷,囤积居奇,发国难财,那是商贾之术,格局太小。且风险过巨,一旦被朝廷察觉,便是抄家灭族之罪。”
她抬起眼,那双秋水明眸里,闪动着一种让水溶都感到心悸的,疯狂的野心。
“我要王爷做的,不是‘买’粮。”
“是‘借’!”
“用这笔钱,以王爷您的名义,在江南各地,广开‘善堂’与‘义庄’!”
“我们不放银子,只借粮!以灾后秋收的新粮为抵押,向那些濒死的农户,借出他们手中最后那点救命的存粮!”
“我们给的利息,比市面上任何钱庄都低!我们甚至可以许诺,若逢丰年,利息分文不取!”
水溶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瞬间懂了!
这是一个比囤粮狠毒百倍,也高明百倍的阳谋!
明面上,他们广施恩德,救济灾民,收拢人心,是活人无数的大善人。
暗地里,他们却用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将整个江南腹地的存粮,不动声色地,尽数汇入自己手中!
待到明年大饥荒真正降临,他们手里握着的,将不再是金山银山。
而是江南数百万,乃至上千万条人命的生死!
到那时,他们想让谁活,谁就能活。
想让谁死,谁就必须死。
他们甚至能决定,哪一支军队能吃上饱饭,哪一位大员能得到赈济!
这哪里是在做生意!
这分明是在铸造一柄,足以左右朝局,甚至决定国祚兴衰的,无上权柄!
水溶看着眼前这个容色纤丽、气质孱弱的少女,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爬满了全身。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原以为,她只是想赚钱,想自保。
此刻他才惊觉,他看到的,从来都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具柔弱的躯壳之下,藏着的是足以吞天噬地的野心与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