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财政会议,开在了贾母院里的暖阁。
气氛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僵硬。
主位上的贾政,一张脸拉得老长,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他只能一下,一下地,用手摩挲着油光发亮的扶手,那动作透着一股无力的烦躁。
病恹恹靠在玫瑰椅上的王熙凤,脸色蜡黄。
她用帕子捂着嘴,时不时咳两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屋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底下坐着的贾琏、贾蓉,还有几个管事的,个个低眉顺眼,活像一群被霜打过的鹌鹑。
整个屋子,死气沉沉。
“……要不,各房的月例,再往下减一减?”
一个管事终于受不了这死寂,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贾琏立刻炸了毛,烦躁地挥手。
“减减减!都快减到根了!再减下去,底下的人心都要散了,这日子还过不过!”
“那……那要不把府里一些闲置的摆设,拿出去当了?”另一个不怕死的又提议。
“放你的屁!”
这次开骂的是王熙凤。
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那双丹凤眼里全是火气。
“国公府的脸还要不要了?传出去,说我们贾家要靠当东西过日子,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一句话,又把天聊死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提出的建议全是些不痛不痒的馊主意。
什么裁撤几个不打紧的丫鬟婆子,什么一天三顿饭改成两顿。
全是自欺欺人。
贾政听得头疼欲裂,重重地叹了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下去。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个清亮的女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父亲。”
众人循声望去,全都愣住了。
站起来的,竟然是三姑娘,贾探春。
她今日也在,和黛玉、宝钗等人一起,坐在靠后的位置,本是来旁听的。
谁也没想到,她敢在这种场合开口。
探春的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纸。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看向主位的贾政。
在她身后不远处,黛玉正安然地坐着。
察觉到探春投来的紧张视线,黛玉端起茶碗,对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
就是这个眼神,让探春瞬间定下心来。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任何人,将手里的文稿举了起来。
“父亲,各位叔伯兄长。”
“与其在这里讨论如何省钱,不如想想法子,如何挣钱。”
她一开口,就镇住了全场。
没有哭穷,没有抱怨,更没有小女儿家的怯懦。
那份冷静和笃定,让原本想呵斥她的贾政,都把话咽了回去。
“这是我熬了几个晚上,写下的一些想法,名曰《荣国府开源节流十二条陈》,请父亲过目。”
她没有等贾政发话,便将文稿递给了身边的丫鬟,呈了上去。
贾政狐疑地接过,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
探春也不等他细看,便继续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暖阁的每一个角落。
“府里如今最大的弊病,不在于用度奢靡。”
“而在于内囊空虚,处处都在漏财。”
“第一漏,是采买。”
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王熙凤。
“我接手林姐姐潇湘馆的庶务后,将采买权一分为三,互相监督。仅一个月,炭火用度,便比上月节省了三成,而木炭的品质,却远胜从前。”
“一个潇湘馆尚且如此,整个荣国府呢?”
王熙凤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第二漏,是冗员。”
探春的声音冷了下来。
“各房各处,管事的婆子,洒扫的丫鬟,层层叠叠,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在做事的,又有多少是领着月钱混日子的亲戚故旧?”
“我粗略算过,若将这些冗员裁撤三成,一年至少能省下八百两银子。”
“这八百两,够全府上下多吃两个月的饱饭了!”
暖阁里,不少管事婆子的脸都白了。
探春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锥子,把所有人都扎得生疼。
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府里各项不合理的开支,从厨房的回扣,到祭祀的铺张,每一条都说到了点子上,并且给出了大致的数据支撑。
贾政越听,眼睛越亮。
他虽然不通庶务,却听得懂这其中的利害。
这哪里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分明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大管家!
王熙-凤-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探春说的每一条,都在打她的脸!都在挖她的墙角!
可她偏偏无法反驳。
因为探春说的,全是对的!
就在众人以为这就结束了的时候,探春抛出了一个真正的重磅炸弹。
“以上,只是节流。”
“而我以为,比节流更重要的,是开源。”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那片已经初具规模的大观园,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惊人的力量。
“那座园子,修得巧夺天工。可贵妃娘娘一年能回来几趟?”
“平日里,那些亭台楼阁,花圃稻田,就这么空着,还要派无数人去打理维护,这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我的想法是,为何不把这些闲置的资源,利用起来?”
“比如,那几十亩上好的稻田,那几片宽阔的池塘,还有那些可以种花种菜的花圃……”
“我们可以把它们,折价承包给府里那些有经验、又肯出力的仆妇们!”
“让她们自己去种,自己去养!”
“自负盈亏!”
“年底,我们不要租子,只要分红!”
“按照她们的收成,按比例上交利润!”
承包制!
自负盈亏!
按比例分红!
这几个闻所未闻的词,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口中说出,让整个暖阁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颠覆性的构想,给震得脑子发懵。
这是什么操作?
把主家的地,包给下人去赚钱?
疯了吧!
贾政的呼吸都急促了。
他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探春:“你的意思是,让那些下人,自己当自己的老板,然后给府里交钱?”
“是。”
探春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这样一来,府里不仅省下了一大笔维护园子的开销,还能凭空多出一笔不菲的进项。而那些有本事的仆妇,也能凭自己的力气多挣一份钱,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
贾政彻底被说动了,他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此法甚好,此法甚妙啊!”
连一直闭目养神的贾母,都缓缓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眸子里,流露出一抹深思。
王熙凤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铁青混杂着煞白,五官都快要扭曲的狰狞。
断了她的财路,还要夺她的管家权!
这个庶出的丫头片子,是要掀了她的桌子!
她猛地一拍扶手,厉声喝道:“胡闹!”
“三妹妹,你真是想得天真!把园子交给那群奴才,她们要是给你种砸了,养亏了,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这损失谁来承担?”
“更何况,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人心隔肚皮,你把地包给这个,那个不服,到时候为了争一块地,闹出人命来,你担待得起吗?”
她的话,又毒又辣,直指这方案最难执行的地方。
王夫人也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很冷,是对着贾政说的。
“老爷,探春毕竟年轻,想事情简单。这管家之权,关乎一族兴衰,岂是能当儿戏的?”
她没有直接批评探春,却把“年轻”、“简单”、“儿戏”几个字,咬得极重。
言下之意,一个庶出的女儿,竟敢在家族会议上指点江山,甚至要插手管家的大权,简直是没规矩到了极点!
一时间,所有的压力,都汇集到了探-春-身上。
暖阁里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探春却笑了。
她看着咄咄逼人的王熙凤,和面沉如水的王夫人,缓缓开口。
“凤姐姐的担忧,夫人的顾虑,我都想过。”
“所以,这承包之人,要选。不是谁想包,就能包。要看她过往的品性,看她的能力,甚至可以先小范围试行。”
“至于管理,更非我一人之功。”
“我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具体如何施行,自然要仰仗父亲做主,老太太示下,也要凤姐姐这样经验老道的管家来亲自操持。”
她几句话,就把自己摘了出来,把皮球又踢了回去。
我只负责出主意,你们才是拍板和执行的人。
这事儿办好了,功劳是大家的。
办砸了,也别想让我一个人背锅。
王熙凤被她这手太极推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黛玉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水面的浮沫。
她看着那个在众人逼视下,依旧身形笔挺,言辞锋利的少女,嘴角的弧度,再也无法掩饰。
好妹妹。
这一仗,你打得漂亮。
荣国府这潭死水,太静了。
是时候,放一条凶猛的鲶鱼进去了。
而她贾探春,就是自己亲手磨砺出的,最锋利的那一把,用来搅动风云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