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一场细雪匆匆来过,又被初升的太阳舔舐殆尽,只在背阴的墙根角落留下几点湿漉漉的痕迹。前院李家,窗户玻璃擦得锃亮,映着屋内明显比其他人家更亮堂的灯光这得益于李建国这个电工的巧手。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也格外实在诱人。
身形利落的王秀兰系着干净的围裙,在灶台和案板间麻利地穿梭。案板上,一块足有巴掌宽、透着油润光泽的腊肉被切成了匀称的薄片,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旁边是一小碗泡发得饱满的黄花菜和木耳,还有一碟炸得酥脆的花生米。锅里炖着的是白菜豆腐汤,汤色奶白浓郁,里面翻滚着好几片切得厚实的五花肉,还有一条不大的蒸鱼。最显眼的是蒸笼里暄软蓬松的白面大馒头,旁边还点缀着几个小巧玲珑、嵌着红枣的金黄窝头。这桌饭菜,在这个年景里,堪称四合院里的“豪华阵容”。
屋子内,暖意融融。李建国正稳稳地坐在方桌旁。他面前摊开的是细竹篾、韧性极好的牛皮纸、一小碗熬得粘稠的浆糊,还有一小截红蜡烛。他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指正专注地编织着一个灯笼的骨架,动作沉稳熟练。李雪姣挨着父亲坐,双手托腮,辫子垂在肩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手里拿着一把小刀,负责把竹篾削得更光滑。
怀孕多月的简宁。她坐在王秀兰特意给她搬来的、铺了厚厚棉垫的圈椅上,面前摊开的不是画纸,而是一叠鲜艳的大红纸。她手里拿着的也不是铅笔,而是一把小巧锋利的剪刀。此刻,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而宁静,左手稳稳地按着红纸,右手灵巧地运剪如飞,剪刀尖在红纸上流畅地游走,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沙沙”声。作为分局宣传科的民警,制作宣传画、标语、尤其是年节时需要的窗花剪纸,是她的拿手好戏。红纸在她指间神奇地变幻着,细碎的纸屑纷纷落下,一个繁复精美的图案轮廓正逐渐清晰象征连年有余的莲花鲤鱼。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精准与艺术性的美感,与李建国扎灯笼的沉稳形成有趣的呼应。
“建国,灯笼不急着这会儿弄!钢子估摸着快回来了,准备开饭!”王秀兰端着一盘腊肉走进来,声音洪亮中透着喜悦,顺手拍了下丈夫的肩膀。她又转向简宁,声音放柔,带着欣赏:“小宁,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剪得又快又好!先歇会儿,喝口热汤垫垫?”说着就去厨房端了一小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和肉片的汤放到简宁面前。
李建国小心地将编好的灯笼骨架放到一边,脸上露出笑容:“行,先吃饭!宁宁这剪纸一糊上,咱这灯笼准保是院里最亮眼、最有年味的!也给咱未出世的小孙孙添福气!”他招呼女儿:“雪姣,把东西都收拢好,摆筷子。”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轻响,接着是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是哥回来了!”李雪姣耳朵尖,跳起来就往门口跑。
李成钢带着一身寒气推开了自家的屋门。厚重的棉警服上还沾着未化的霜花。然而,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明亮的灯光、诱人的饭菜香,以及家人瞬间聚焦过来的目光,立刻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和巡逻的疲惫。
“爸,妈,我回来了!”他声音洪亮,带着回家的放松和喜悦。他一边脱着笨重的大衣和帽子,一边习惯性地先看向父亲:“爸,今儿厂里没事吧?”得到李建国“平安无事”的点头后,目光立刻转向妻子,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而充满欣赏。他几步走到简宁身边,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即将完成的、巧夺天工的剪纸作品上,轻声问:“宁宁,今天感觉怎么样?没累着吧?”大手自然地覆上她放在小腹的手背,“又在施展你的‘剪刀功’了?这次剪的什么?真漂亮!” 语气里带着对妻子才华的骄傲。
“都好,没累着,妈什么都不让我干。”简宁放下剪刀,仰起脸,笑容温柔娴静,带着一丝被丈夫夸奖的甜蜜,“爸说要扎个红灯笼挂门口,我就想着剪个大的吉祥图样贴上去,比画的好看,也更透亮。正好白天在科里剪宣传窗花还剩了点红纸和灵感。” 她轻轻拿起半成品,展示给丈夫看那繁复精细的镂空图案。
王秀兰已经端着一盆热水过来:“快,钢子,洗把热水脸,暖和暖和!就等你开饭了!”李雪姣则叽叽喳喳地报告:“哥!爸扎的灯笼架子可结实了!嫂嫂剪的窗花可神了!像变魔术!还有好多肉!还有鱼哦!”
李建国拿起筷子,在主位上一敲:“人都齐了,开动!钢子辛苦了,赶紧坐下!”他率先夹起一大片油亮的腊肉,放到了李成钢碗里,“尝尝,你妈的手艺配上咱家的好光景!”
李成钢用热水擦过脸和手,坐到简宁旁边。桌上丰盛的菜肴在明亮的灯光下散发着温暖诱人的光芒。他端起母亲盛好的、飘着肉片和油花的白菜豆腐汤,浓郁的香气让他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一股暖流从喉咙直通胃里。他拿起一个暄软的白面大馒头,掰开,夹上父亲给的那片厚实的腊肉,又拈了几粒香脆的花生米塞进去,狠狠咬了一大口。丰厚的滋味带来极大的满足感。这才是家的味道,是奔波后最踏实的归处。
饭桌上,气氛温馨而热闹。李建国抿着小酒,兴致勃勃地讲着扎灯笼的门道,并大力夸赞儿媳的手艺:“……小宁这剪纸,是正儿八经的本事!放到厂里工会,那也是数得着的!贴在咱家灯笼上,那就是‘专业水准’添喜气!等点上蜡烛,红光透出来,那图案才叫一个活灵活现!给咱家添福,给咱未来的小宝贝照亮前程!”言语间充满了对家庭、对儿媳才华的骄傲和对未来的期许。
王秀兰一边给丈夫和儿子夹菜,一边唠叨着街坊四邻的琐事,语气里带着满足。“……咱家今年这年货,多亏了你爸厂里发的福利券和你跑前跑后,雪姣也勤快……宁宁这工作也好,手巧心细,还能把年味儿带回家!”
李雪姣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兴奋地追问嫂子剪纸的技巧,眼神里满是崇拜。李成钢听着家人的话语,吃着可口的饭菜,感受着妻子在身边传递的温柔与才华。他看着桌上那未完成的灯笼骨架和简宁那令人惊叹的剪纸,心中充满了自豪和安稳。他细心地给简宁夹些鱼肉,低声说:“慢点吃,多吃点鱼个肉。别光顾着剪,你得多吃点。”
简宁微笑着回应家人的夸赞,小口吃着婆婆特意给她做的软和饭菜。她轻声分享着白天在分局剪宣传窗花的趣事,科长夸她效率高。“……想着过年了,也给咱自家添点喜庆,就把科里的‘手艺’带回来了。”她的笑容恬淡而满足,作为宣传口民警的职业素养和作为妻子的温柔贤淑在此刻完美融合。她看着丈夫和家人,感受着腹中的小生命,觉得这份融合了职业与家庭的温暖,就是最珍贵的幸福。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零星传来几声鞭炮脆响。屋内,明亮的灯光下,饭菜的热气氤氲,一家人的笑语欢声交织在一起。
酒足饭饱,王秀兰和李雪姣开始利落地收拾碗筷。简宁想帮忙,立刻被婆婆按回椅子上:“你坐着!刚吃完饭别弯腰,看伤着腰!你接着剪你的花,那就是最好的活儿!”李建国则重新拿起竹篾,准备继续完成他的作品。简宁也微笑着重新拿起剪刀和红纸,继续在灯下精雕细琢那吉祥的图案。灯光透过她手中剪纸的镂空处,在地面投下美丽的光影。
李成钢陪着简宁坐在温暖的屋里,看着父亲专注地扎着灯笼,妻子在灯光下运剪如飞,母亲和妹妹在厨房忙碌。那剪刀的“沙沙”声,竹篾的轻微弯折声,厨房的水声和低语,交织成一曲平凡却无比动人的家庭乐章。
墙上的老式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九下。李成钢脸上的轻松渐渐收起,他看了一眼挂钟,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椅子上的警服。他站起身,对家人说:“爸,妈,宁宁,雪姣,我得出去再巡一圈了。零点前后,最是容易出事的时候。”
温馨的气氛稍稍凝滞。李建国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简宁也停下了剪刀,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丈夫。王秀兰赶紧从厨房出来。
李建国看着儿子,目光里有理解也有牵挂:“嗯,去吧。你是公安,这时候就该在岗位上。多穿点,夜里风硬得像刀子。”他顿了顿,“帽子围巾都捂严实了。”
王秀兰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给,灌了滚烫的热水,捂着手也暖暖心口。千万小心点啊钢子,看着点脚下,黑灯瞎火的。”
简宁放下手中的剪纸和剪刀,拿起李成钢的警帽,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帽檐,动作轻柔而郑重。她仰头看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注意安全,我和孩子等你回来。”她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警服袖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剪刀的余温,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深深的牵挂。她的眼神里,既有妻子的柔情,也有作为同行对丈夫职责的理解与尊重。
“哥,注意安全!等你回来,嫂嫂的漂亮窗花肯定贴到爸的灯笼上啦!可好看了!”李雪姣也探出头喊道,眼里满是对哥哥的信任和对那盏即将诞生的美丽灯笼的期待。
“放心!”李成钢接过水壶和帽子,利落地穿上厚重的大衣,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围上围巾,戴上大棉帽,推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