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田深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愠怒,转向李成钢,递上两根烟给李成钢和小孙。脸上立刻换上了诚恳而歉疚的表情:“李同志!实在是对不住!太对不住了!我刚下班到家就听说这小子惹祸了,紧赶慢赶过来……”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明显的歉意,“这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给您添麻烦了!”他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但举止得体,显示出良好的修养。
“爸!”赵铁柱想辩解什么。
“你给我闭嘴!”赵有田猛地转头呵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军旅生涯练就的威严,“站好!看看你干的好事!”他指着旁边脸上带伤的周卫东,“为了一筐煤核,你看看把人打成什么样?!从小我怎么教你的?啊?”赵铁柱被父亲的怒火慑住,彻底蔫了,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训斥完儿子,赵有田再次转向李成钢,语气恢复诚恳:“李同志,是我管教无方。这孩子,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他,让他深刻反省!绝不会再有下次!”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周卫东,带着关切,“这孩子伤的怎么样?要紧吗?该上药上药,该去医院咱们就去医院,费用我们全出!”说着,他的手已经利落地伸进大衣内侧的口袋。
李成钢摆摆手:“周卫东的伤我们处理过了,看着吓人,都是皮外伤,不用去医院。就是……”
“那不行!”赵有田态度坚决,“犯了错就得认,该补偿就得补偿!”他掏出了一个黑布钱包。他熟练地打开,手指在里面捻了捻,先是抽出了一张一元纸币紧接着,他又抽出了一张粮票。那是一张面额为一斤的北京市粮票。他毫不犹豫地将钱和粮票一起递向周卫东。
“孩子,”赵有田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长辈的歉意,“拿着,算是铁柱给你赔不是了。买点吃的,补补身体,压压惊。”
周卫东看着递到面前的钱和粮票,眼睛都直了,呼吸急促起来。一块钱!一斤粮票!这简直是巨款!他甚至忘了脸上的疼痛,身体微微前倾,手却僵着不敢去接,下意识地看向李成钢。
李成钢看着赵有田流畅的动作和那张崭新的粮票,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老赵五级技术工人家庭条件还算殷实,这一块钱和粮票,是他们表达诚意和赔偿的方式,同时也在无形中划清了界限——这是赔偿,不是施舍。
“拿着吧。”李成钢对周卫东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赵师傅代表铁柱给的赔偿。”他没有看赵有田,目光扫过周卫东破旧的棉袄和他接过钱票时那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小心翼翼。那一块钱和粮票,对这个瘦弱的少年意味着什么,李成钢心里很清楚。
周卫东这才颤抖着手,近乎虔诚地接过了那带着赵有田体温的钱和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活下去的希望。赵铁柱在旁边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抢的那点煤核和父亲掏出的东西相比,是多么不值一提。
赵有田见周卫东收下,似乎松了口气,再次转向李成钢,带着歉意和感激:“李同志,真是给您添大麻烦了。这孩子我可以带回去了吗?保证严加管教!”
李成钢看着赵有田诚恳的眼睛,又瞥了一眼仿佛被抽掉了骨头的赵铁柱,点了点头:“赵师傅,孩子带回去好好教育。再惹事,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一定!一定!多谢李同志,多谢政府!”赵有田连声道谢,随即严厉地瞪向儿子,“还不快谢谢李同志!还有周同学!”
赵铁柱不情不愿地、蚊子哼哼似的嘟囔了两声“谢谢”。
赵有田重重拍了下儿子的后背:“大声点!没吃饭啊?!”
“谢谢李同志!对……对不起周卫东!”赵铁柱被拍得一激灵,声音终于大了起来。
赵有田这才满意,又向李成钢和小孙点头致意,然后押着垂头丧气的赵铁柱,迎着愈发猛烈的寒风,推开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派出所。很快消失在门外翻卷的雪沫中。
沉重的木门在赵家父子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呼啸得愈发凄厉的寒风。派出所值班室里,仿佛瞬间被抽掉了一部分声响,只剩下炉火微弱的噼啪。周卫东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他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攥在手心那张一元钱和粮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块鲜艳的红色钞票和印着“壹市斤”字样的粮票,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也烫着他的心。它们的分量如此沉重,远超他抢到的那筐冰冷的煤核。赵铁柱父亲严厉而体面的姿态,那毫不犹豫掏出来的赔偿,让他感到欣慰。
过了两个钟头,李成钢把其他事情处理好了,走了过来。
李成钢没有立刻搭理他。他走到桌前,拿起搪瓷缸子,将里面已经半凉的茶水一口灌下。他放下缸子,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还坐着干嘛?”李成钢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和平板,听不出多少情绪,“脸上药都蹭没了。”他指了指刚才给周卫东擦脸的湿毛巾,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褐色的碘酒和一小卷粗糙的纱布。“过来。”
周卫东如梦初醒,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他飞快地将钱和粮票塞进自己破棉袄最里层、靠近心口的暗袋里,还用手指隔着布料按了按,确认它们安稳地贴着皮肤,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李成钢跟前。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警察的脸。
李成钢拿起棉签,蘸了碘酒。冰冷的药水和棉签触碰到伤口时,周卫东疼得猛地一缩,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差点又飙出来。
“别动!”李成钢低喝一声,钳住他下巴的力道不容抗拒。他动作麻利,甚至比刚才更粗鲁了些,棉签重重地涂抹在那些青紫擦伤和裂口上,毫不留情地将可能残留的煤渣和细菌消杀干净。每一处触碰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周卫东咬紧牙关,身体微微颤抖,愣是没再躲闪,也没吭声。
疼痛似乎也驱散了一些心底的混乱。他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李成钢低垂着眼睑,眉头微蹙,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嘶——”当碘酒涂到眉骨上一道较深的伤口时,周卫东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
李成钢抬眼瞥了他一下,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手上的力道似乎放轻了那么一丝丝。他没说话,撕下一小块纱布,笨拙地贴在伤口上,用胶带固定住。
“行了。”他松开手,把用过的棉签扔进炉灰桶,“皮外伤,死不了。记住,下次打架,挑个没警察路过的地方。”
这话听着是训斥,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周卫东胡乱地抬手抹了把脸,把没掉下来的眼泪蹭掉,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家在哪儿?”家里做啥的?李成钢一边收拾药盒一边问。
“帽……帽儿胡同。”父亲在街上打零工,当窝脖,母亲在家糊纸盒。周卫东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帽儿胡同?”李成钢动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子里检索着那片错综复杂的平房区,“几号院?”
“……65号院,倒座房。”周卫东的声音更低了,头也垂得更深。说出地址时,他感到脸颊火辣辣的,比涂了碘酒还烫。他想到公安把他带回院里的丑相。
李成钢沉默地把药盒放回抽屉,“啪嗒”一声关上。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种狭窄、阴暗、住着好几户打零工人家的拥挤景。家里大人恐怕也是什么活儿都干,一天没活计就一天没嚼谷。他没再多问,只是抬起下巴指了指门口:“能走吗?能走就回去吧。天黑了,雪大。”
周卫东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能!能走!”他转身就想往外跑。
“等等。”李成钢的声音又叫住了他。
周卫东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僵硬地转身。
李成钢没看他,走到炉子边上那个烤得温热的小铁桶旁——那是他们平时烤窝头片的地方。他掀开盖子,里面还有两块烤得边缘焦黄、梆硬的窝头片。他拿起其中一块看起来稍大些的,用报纸随意地一裹,塞到周卫东手里。
窝头片还带着炉火的余温,透过粗糙的报纸传到手心。
“路上吃。”李成钢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递出去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雪大路滑,看着点道儿。钱和粮票收好,别丢了。”最后那句叮嘱,语气加重了些。
周卫东握着那块温热的窝头,愣住了。他想说“谢谢”,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慌乱地点头,猛地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头扎进了门外翻卷的漫天风雪里。寒风瞬间淹没了他单薄的身影。
门在李成钢身后“咣当”一声关上,带进来的寒气让炉火都暗淡了一下。
李成钢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门口地上残留的几点迅速融化的雪水印迹上。他缓缓抬起手,终于从棉警服口袋里摸出了烟盒和火柴。他叼上一根烟,丢了一根给小孙,划着火柴。
小孙合上登记簿,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沉寂:“成钢,那孩子……”
“登记完了?”李成钢打断他,声音透过烟雾传来,显得有些沉闷。
“嗯,写好了。”
“那就行了。”你先去食堂吃饭,我这边先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