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人群,他们天不亮就已经启程了,马车内光线昏暗。玉砚裹着一件素色披风,正捧着《江南水利考略》细读。
洛宫奕坐在对面,闭目养神。
忽然,车窗被轻轻叩响,随即探进来一张笑嘻嘻的脸,是小鱼。
“砚公子,奕公子,你们听说了吗?”小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前面那片林子,闹鬼呢!”
玉砚手指一颤,他常年待在寺庙,对这些鬼神之说还是比较相信的,心里有些害怕,把书页翻的轻轻响动。
洛宫奕睁开眼,冷冷道:“胡说什么。”
“真的!”小鱼见有人回应,更来劲了,干脆让煤球放慢速度,与马车并行,“我昨儿问过客栈伙计,说那片林子叫哭儿林,每天天不亮就有小孩儿的哭声...”
一阵冷风恰在此时吹开车帘,玉砚不由缩了缩脖子。
洛宫奕瞥见他的反应,眉头皱得更紧:“无稽之谈。”
小鱼却继续道:“那伙计说,去年有个货郎不信邪,非要半夜穿林子,结果...”他突然压低声音,“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已经疯了,嘴里一直念叨着红眼睛的小孩...”
玉砚手中的书合上了。
洛宫奕见状,伸手就要关窗,小鱼灵活地躲开:“哎哎,我还没说完呢!最吓人的是,有人说那根本不是小孩的哭声,是...”
“道长,够了。”洛宫奕冷声打断,“小心吓到公子。”
小鱼这才注意到玉砚苍白的脸色,连忙道:“砚公子别怕,是我的不是,都是传说罢了!我在蓬莱见得多了,那些闹鬼的屋子,最后不是老鼠就是野猫,就算真的有鬼,我好歹也是个道士呢,可以保护公子。”
玉砚勉强笑了笑:“无妨,我……”
话没说完,洛宫奕忽然伸手关掉了窗户,接着,一双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玉砚耳边,阻隔了声音,“公子别听。”他的声音很轻,但奇异的让人安心。
玉砚一怔,耳尖瞬间红了。
洛宫奕的手掌宽厚温暖,将他与外界隔开,连小鱼的喋喋不休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抬眼对上将军的视线,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沉稳平静,让他莫名安心。
小鱼在窗外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那...我去前面探路!”说完,一夹驴腹跑到前面去了。
待他走远,洛宫奕才松开手。玉砚低声道谢,耳根仍有些发烫。洛宫奕收回手:“公子不必理会那些胡话。”
“嗯。”玉砚点点头,却忍不住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晨雾中的树林影影绰绰,确实有几分阴森。
……
马车缓缓驶入树林深处,参天古木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四周顿时暗了下来。
车轮碾过厚厚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衬得林中越发寂静。
玉砚安静端坐在洛宫奕对面。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飘进车窗,像极了小鱼描述的小孩啼哭。他浑身一僵,下意识抬头看向洛宫奕。
将军依旧坐姿挺拔,面容沉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可那双锐利的眼睛分明已经警觉地眯起,右手也按在了剑柄上。
又是一声呜咽传来,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马车旁。
玉砚再也坐不住,悄悄挪到洛宫奕身边,肩膀轻轻挨上对方的臂膀。
“殿下?”洛宫奕低声询问,声音比平时柔和几分。
玉砚耳根发烫,强作镇定:“我……觉得有点冷……这边暖和些。”
洛宫奕没有戳破,只是微微颔首。可当第三次哭声响起时,玉砚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将军的胳膊。
“我……我只是太冷了。”他声音发紧,“不是害怕。”
洛宫奕身子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轻叹一声,拨开自己的披风,将玉砚整个裹住。
披风还带着将军的体温和淡淡的松木香,瞬间驱散了林中寒意。
“臣在,殿下无需害怕。”洛宫奕低声道,手臂虚环在玉砚身后,既给了依靠,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玉砚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披风里,只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小脸。
他紧紧抓着洛宫奕的衣袖,指尖微微发抖:“那……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洛宫奕凝神听了片刻:“像是某种鸟鸣。”感受到臂弯中的身躯仍在轻颤,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臂,“也可能是风吹过树洞的声音。”
马车似乎突然碾过一块石头,剧烈颠簸了一下。玉砚惊呼一声,整个人扑进洛宫奕怀里。将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腰,两人瞬间贴得极近,呼吸交错。
“抱……抱歉...”玉砚慌忙想退开,却被洛宫奕按住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安抚。
“无妨。”将军的声音有些哑,“路况不好,殿下当心。”
玉砚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脸颊紧贴着洛宫奕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
不知为何,这声音竟比任何安慰都令人安心。
车外,哭声时远时近,偶尔还夹杂着类似孩童嬉笑的怪声。玉砚往洛宫奕怀里缩了缩,小声道:“真的...只是风声吗?”
洛宫奕低头,恰好对上玉砚发红的眼睛。他喉结微动,抬手轻轻捂住玉砚的耳朵:“殿下闭上眼睛,别听。”
这姿势几乎是将人整个圈在怀里。
玉砚乖乖闭眼,长睫轻颤,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阴影。
洛宫奕垂眸看他,目光柔和得不似平日。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玉砚忽然发现那诡异的哭声消失了。他睁开眼,发现一缕阳光透过车帘缝隙照了进来。
“出林子了?”他小声问。
洛宫奕点点头:“嗯。”
玉砚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耳尖瞬间红透。他慌忙坐直身子,手忙脚乱地整理被揉皱的衣襟:“多……多谢奕公子...”
披风从肩头滑落,洛宫奕伸手接住,重新为他披好:“林中湿冷,殿下再披会儿。”
玉砚低头应了,心跳如擂鼓。
他偷偷抬眼,发现洛宫奕的耳根也泛着可疑的红色。两人目光相接,又同时别开脸去。
车外传来小鱼欢快的声音:“砚公子!前面有茶摊,咱们去喝杯热茶吧?”
玉砚如蒙大赦,连忙应道:“好、好啊!”
洛宫奕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待玉砚整理好衣衫准备下车时,将军低声道:“日后若害怕,殿下叫我就是。”
玉砚脚步一顿,红着脸点了点头,逃也似地跳下了马车。洛宫奕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温柔,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
茶摊上,四人围坐在一张粗木桌旁。热茶氤氲的雾气中,小鱼眨巴着眼睛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几位公子来江南,是准备做什么营生的呀?”
玉砚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洛宫奕。静竹和柳轩羽也同时放下茶碗,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我们是从北城来的。”洛宫奕率先开口,声音平静,“一来散心,二来看看有没有生意可做。”
静竹接过话头:“家里做些绸缎买卖,想拓展江南市场。”
“原来如此!”小鱼一拍桌子,茶碗里的水溅出几滴,“那你们一定要去锦城看看!那里的丝绸可是全江南最好的!”他兴奋地比划着,“我在锦城认识不少绸缎庄的掌柜,到时候可以引荐给你们!”
玉砚低头抿了口茶,掩饰眼中的复杂神色。
洛宫奕则盯着小鱼推过来的那杯茶,不动声色地问:“道长在锦城人脉很广?”
“还还行吧...”小鱼突然结巴起来,眼神飘忽,“就是...认识些人...”他急忙转移话题,“对了,你们打算在江南待多久?”
“看情况。”洛宫奕淡淡道,先四处看看。
小鱼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圆环玉佩。那玉佩通体莹白,雕工精细,一看就不是凡品。
他不由分说地塞进玉砚手里:“恩人,这个给你!”
玉砚一惊,连忙推拒:“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是什么好东西!”小鱼执意将玉佩往他手里按,“就当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以后来锦城,拿着这个玉佩到城西打听小鱼道长,准能找到我!”
洛宫奕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盯着玉砚腰间那枚自己送的红枫叶玉佩,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柳侍卫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轻咳一声:“道长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大家都是我朋友!”小鱼已经跳起来,拍了拍毛驴煤球的脑袋。
“现在已经是江南地区了。我得先回家了,家里有急事找我呢,母亲在家里生病了,我要回去看看,你们来锦城一定要找我啊!”
“恩人,我在锦城等你。”
不等众人反应,小鱼就骑上驴背一溜烟跑远了。
玉砚握着那块尚带余温的玉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洛宫奕起身:“我去结账。”声音却夹杂着冷意。
茶摊上顿时只剩下三人。静竹看了看玉砚手中的玉佩,轻声道:“这玉...成色极佳,怕是值不少银子。”
玉砚苦笑:“我本不想收的。”
“那位道长也是一片好意。”柳轩羽中肯地评价,“不过...”他看了眼正在付账的洛宫奕的背影,没再说下去。
洛宫奕很快回来了,脸色依旧阴沉。
四人重新上路后,马车内的气氛比林中还要压抑。
玉砚几次想开口,都被将军冷峻的侧脸堵了回去。
终于,在路过一个岔路口时,洛宫奕打破沉默:“接下来如何安排?”
玉砚松了口气,连忙道:“按原计划,先去受灾最重的临江县。”
洛宫奕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铺在膝上:“临江县距此还有两日路程。沿途会经过三个受灾村落,可以先行查探。”
“这三个村子都在南江支流沿岸,”玉砚指着地图,“若是决堤,首当其冲。”
洛宫奕嗯了一声,问:“那块玉佩,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玉砚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从袖中取出圆环玉佩,轻声道:“既是信物,暂且收着。日后若有机会去锦城,当面...”
“殿下。”洛宫奕打断他,“那人来历不明,这玉佩说不定有问题。”
玉砚看着将军紧绷的侧脸,忽然福至心灵:“奕公子……是不是也想要玉佩?”
洛宫奕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车外,静竹适时地咳嗽一声:“前面有片空地,是否稍作休整?”
众人下车活动筋骨。玉砚走到一棵老树下,望着远处的江水出神。洛宫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递来一个水囊。
“多谢。”玉砚接过,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奕公子,那块玉佩...我只是暂且保管。”
“臣没有立场干涉殿下的决定。”洛宫奕声音低沉,“只是担心那道士别有用心。”
见洛宫奕的目光柔和下来。
玉砚刚要说什么,柳轩羽突然快步走来:“公子,前方有情况。”
不远处的小路上,一队衣衫褴褛的灾民正蹒跚而行。有老人拄着树枝,妇人抱着啼哭的婴儿,个个面黄肌瘦。
玉砚脸色一变,立刻上前询问。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说,他们来自下游的芦花村,洪水冲毁了家园,只好往上游逃难。
“官府没有赈灾吗?”玉砚急切地问。
老者摇头:“发了几袋霉米,就不管了。县太爷说...说朝廷的赈灾银两还没到...”
洛宫奕和静竹交换了一个眼神。
按朝廷记录,第一批赈灾银十日前就该到了。
玉砚当即让柳轩羽取来干粮分给灾民。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接过面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噎得直咳嗽。玉砚连忙蹲下身,轻轻拍她的背。
“公子,该走了。”洛宫奕低声道,“情况比预想的严重。”
玉砚点点头,最后看了眼灾民,转身回到马车上。他握紧拳头,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直接去临江县。我倒要看看,这些父母官都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