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的队伍，离开了那片承载着无数感动与壮志的草原后，行进速度加快了许多。朱高晟归心似箭，不仅仅是因为京城的召唤，更因为他胸中那团亟待喷薄而出的改革之火，需要尽快回到帝国的中枢去点燃。
连日奔波，风餐露宿。这一日，队伍在官道旁一处规模较大的驿站停了下来，进行必要的休整与补给。夕阳的余晖洒在驿站的青砖灰瓦上，给这略显枯燥的旅途增添了一抹暖色。
朱高晟并未待在为他准备的上房里，而是信步走到了驿站后方一处僻静的凉亭。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连绵的群山和近处炊烟袅袅的村庄，晚风拂面，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让他因连日赶路而有些紧绷的心神稍稍放松。
他注意到，凉亭的另一侧，一个青衫身影正凭栏而立，望着远方的暮色，眉头微蹙，似乎沉浸在某种深沉的思考中。正是他的属臣，也是他极为看重的青年才俊——于谦。
自从离开北疆，于谦就显得比往日更加沉默。万民铺路相送的场景，朱高晟与底层军民、部落牧民的互动，以及朱高晟那些看似随意却总暗含深意的举措，都如同巨大的石块投入于谦的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他隐约感觉到，这位年轻的王爷，心中所谋所思，绝非寻常藩王乃至太子所能企及。那是一种更宏大、更深远，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格局。
朱高晟看着于谦沉思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于谦是难得的大才，更难得的是其心怀天下、刚正不阿的品性。若要推行自己心中的蓝图，于谦将是不可或缺的臂助，也是他想要真正引为心腹、坦诚相待的人。
是时候，该和他真正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廷益（于谦的字），独自在此，所思何事？”朱高晟缓步走入凉亭，声音温和。
于谦闻声，连忙转身，恭敬行礼：“殿下。臣……只是在回想北疆种种，心有所感。”
朱高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远方：“是啊，北疆一行，所见所闻，确实令人感慨万千。看到了苦难，也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战争的残酷，更看到了民心的力量。”他顿了顿，侧头看向于谦，目光清澈而深邃，“廷益，你觉得，我大明如今，最大的隐忧何在？”
于谦没想到朱高晟会突然问出如此深刻的问题，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臣以为，外有北虏南倭，边患未靖；内有土地兼并，流民渐增，吏治亦有不修之处。然最紧要者，或在于承平日久，武备或有松弛，人心或有懈怠。”
“承平日久，武备松弛，人心懈怠……”朱高晟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说得很好，切中要害。那么，若想解决这些问题，尤其是保持武备不弛，国势长盛，廷益可有良策？”
于谦思索道：“无非是整饬军备，勤加操练，选贤任能，严明赏罚。太祖皇帝时设卫所制度，本意亦是兵农合一，寓兵于农，以期长治久安。”
“卫所制度，其初衷是好的。”朱高晟缓缓道，“但时至今日，弊端已显。军户逃亡，屯田废弛，将领侵占军饷……这些，廷益想必也清楚。仅仅依靠旧有的操练和赏罚，或许能维持一时，却难保百年之盛。我们需要一种……更根本的、能持续激发军队活力、保持战略敏锐度的机制。”
于谦目光一凝，意识到朱高晟意有所指：“殿下的意思是？”
朱高晟转过身，正面看着于谦，他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而认真：“廷益，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超出你以往的认知，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我希望你能认真听，并且以你的智慧和见识，帮我参详，看看是否可行。”
于谦心中一凛，感受到一股非同寻常的气氛，他郑重拱手：“殿下但讲无妨，臣必竭诚以听，竭智以思。”
朱高晟深吸一口气，开始阐述他思考已久的构想：“首先，是关于朝政运作。我大明如今虽有内阁，协助父皇处理政务，但权力界限模糊，且受制于司礼监。我认为，可以在现有内阁的基础上，进行变革，使其真正成为一个负责国家日常行政事务的最高机构。内阁成员由皇帝任命，但对重大决策，需经由一个……嗯，或许可以称之为‘议政会’或‘资政院’的机构进行审议。这个机构的成员，可以部分由勋贵、致仕官员、地方代表乃至有卓着贡献的士绅、商人推举产生。”
这已经隐约触及了权力的分配与制衡，于谦听得心头剧震，这简直是在削弱皇权！但他没有打断，因为他知道，这恐怕只是开胃菜。
果然，朱高晟话锋一转，说出了更石破天惊的想法：“而与之并行，或者说，作为这个新体系最重要‘基石’之一的，我打算设立一个全新的机构——暂命名为‘基石推演院’。”
“基石推演院？”于谦疑惑地重复这个名字。
“不错！”朱高晟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这个机构，将与内阁平行，甚至在某些方面拥有特殊地位。它的主要职能，并非处理日常政务，而是——进行军事推演和战略规划！”
他进一步解释道：“我的设想是，将朝廷中那些经验丰富、但可能因年纪或伤病不再适合一线征战的老将，以及那些精通兵法、善于谋略的年轻参谋人才，集中到这个‘基石推演院’中。他们平日里的工作，就是研究天下舆图，分析各方势力，然后进行各种层面的军事推演！”
“推演？”于谦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关键。
“对！推演！”朱高晟越说越兴奋，“小到一城一地的攻防，大到跨越洲际的远征！比如，推演如果大明要彻底掌控西域，需要多少兵力，如何进军，后勤如何保障？推演如果南方百夷叛乱，如何以最小代价平定？甚至……推演如果数十年后，北方再现强敌，我大明该如何应对？”
“没有战事的时候，他们就不断地进行这种沙盘推演、兵棋博弈。可以设定不同的条件，不同的对手，不同的环境。通过这种方式，不仅可以保持将领和参谋们的战略头脑始终活跃，更能不断地完善我大明的军事学说，发现军队建设和战术上的漏洞，提前储备各种情况下的应对方案！”
朱高晟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这就像是为大明的军事力量，安装了一个永不停止的‘大脑’和‘练兵场’！它能让我们的军队，即使是在和平时期，也始终保持一种‘时刻准备着’的警惕状态和进取精神！廷益，你想一想，如果拥有这样一个机构，我大明何愁武备松弛？何惧外敌环伺？！”
于谦彻底被震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想法……太过于超前，太过于大胆！将军事谋划常态化、机构化，脱离具体的战争而存在，这完全颠覆了自古以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传统观念！
然而，仔细咀嚼朱高晟的每一句话，于谦那颗充满智慧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分析着这个构想的可行性与巨大价值。
片刻的震惊与沉默后，于谦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看到绝妙棋局、洞悉其中精义的兴奋光芒！
“妙！妙啊！殿下！”于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臣……臣明白了！此‘基石推演院’之设，实乃高瞻远瞩，神来之笔！”
他迫不及待地阐述自己的理解：“此举有数大好处！其一，正如殿下所言，可令我将士常怀忧患，谋略不息，确保持久战力与战略敏锐！其二，可系统性地培养、储备军事参谋人才，使我大明不至出现青黄不接之窘境！其三，通过反复推演，可验证、完善现有战法、军制乃至军械，使其不断进步！其四，所有推演成果、预案，皆可归档留存，成为帝国最珍贵的军事遗产，后世之君、后世之将，皆可借鉴参考，避免重蹈覆辙！”
于谦越说越顺畅，思路完全被打开：“而且，此院若与内阁并行，甚至拥有特殊地位，便可一定程度上避免文官集团过度掣肘军务，确保军事决策的专业性和独立性！同时，也能让那些功勋老将有一个发挥余热、传授经验的绝佳去处，避免鸟尽弓藏之叹，更能凝聚军心！”
他看向朱高晟的目光，充满了由衷的敬佩：“殿下，此策若成，实乃强军固国之根本大计！足以让我大明军力，领先当世各国至少数十年！臣……完全赞同！”
得到于谦这位历史名臣、军事干才的认可，朱高晟心中也是一阵欣慰。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并非空中楼阁。
然而，朱高晟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他酝酿了一下情绪，用更加缓慢、更加郑重的语气说道：“廷益能理解并支持此议，我心甚慰。但这‘基石推演院’，以及内阁的变革，都只是我心中蓝图的一部分。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关于国体，关于皇权与天下关系的构想，我想告诉你。”
于谦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国体？皇权与天下的关系？这已经是触及帝国最核心、最敏感神经的话题了！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朱高晟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仿佛在追寻某种理想：“我所构想的，是一种……嗯，可以称之为‘君主立宪’的制度。”
“君主立宪？”于谦再次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
“简单来说，”朱高晟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就是‘皇帝’与‘国家’的职权，需要有一个更清晰的界定。皇帝，永远是国家的象征，是军队的最高统帅，是凝聚天下的核心。这一点，不容动摇，必须确保皇室的权威与传承。”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部分：“但是，国家的日常治理，行政、立法（议政）、司法等具体权力，可以更多地交给专业的文官集团，交给那些能够代表更广泛民意的机构去运作。皇帝超然于具体的政务之外，更像是一个最终的仲裁者、守护者。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因君主个人贤愚与否，而导致国家陷入巨大的动荡。即便……万一后世出现平庸乃至昏聩之君，只要这套制度运行良好，有能干的内阁，有忠诚的军队，有代表民意的机构，有大明律法的威严，那么国家依然能够较为平稳地发展，不至于瞬间倾覆。”
他特别强调：“而这一切的前提，也是我必须坚守的底线——军权，必须牢牢掌握在皇室手中！军队，必须永远忠于皇帝，忠于朱明皇室！这是保证国家统一、社稷安稳的定海神针！未来的‘基石推演院’，其最高管辖权，也必须直接隶属于皇帝！”
朱高晟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已经彻底呆若木鸡的于谦，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格言：
“因为，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我所求者，并非一家一姓之永享富贵，而是——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
这四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于谦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格在了原地。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粉碎！
君主立宪？皇帝与国家分权？皇权受限？天下为公？
这些概念，每一个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于谦自幼接受的儒家忠君思想根深蒂固的信念之上！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能够想象的极限！这简直是……简直是……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王爷，看着他那清澈而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的虚伪与权谋，只有一片坦荡的赤诚与无比宏大的抱负！
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他甚至愿意……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他未来可能掌握的无上皇权？！
这是何等的心胸？！何等的格局？！何等的……圣人之心？！
于谦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眼眶瞬间湿润了。他之前所有的疑惑、所有的震撼，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为什么王爷会对底层军民、异族牧民如此仁慈？为什么他会想出“草原承包”、“基石推演院”这样匪夷所思却又利国利民的策略？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这颗“天下为公”的赤子之心！
巨大的感动、无比的敬佩、以及一种找到毕生信仰的激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于谦。他之前还在思索如何辅佐王爷成就一番功业，现在他才明白，他所追随的，是一位心怀寰宇、志在万民的旷古明主！是一位真正践行儒家最高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圣王！
“殿……殿下……”于谦的声音哽咽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宏大的理想和如此纯粹的赤诚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猛地撩起衣袍，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了朱高晟面前，以头触地，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殿下之心，可比日月！殿下之志，涵盖寰宇！臣……臣于谦，今日方知何为明主，何为大道！”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臣愚钝，此前未能领会殿下深意！自今日起，臣此生，愿为殿下手中之笔，腰间之剑，为这‘天下为公’之理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这一次，他是真正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身心、自己的理想，完全交付给了眼前这位年轻的主君。
朱高晟看着跪伏在地、情绪激动的于谦，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一股暖流和自豪感油然而生。【于谦，于少保……历史上的你，为了大明江山，舍生取义，背负了太多的冤屈与遗憾。这一世，我来了，我看到了你这颗赤诚之心，我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他在心中默默发誓：【历史对您这位少保的亏欠，就由我来弥补！我绝不会像那蠢笨的后辈一样怀疑你、构陷你！我会像信任自己的臂膀一样信任你！我们会像蜀汉的刘禅与诸葛亮那样……不，我们会比他们更好！我会给你绝对的信任与支持，让你尽情施展才华，共同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一定会的！】
他俯下身，双手将于谦稳稳地扶起，看着他微红的眼眶，郑重地说道：“廷益，快快请起！你的心意，我明白了。能得到你这样的肱骨之臣倾心相助，是我朱高晟之幸，亦是大明之幸！前路漫漫，荆棘遍布，改革之艰难，你我都心知肚明。但只要我们君臣一心，肝胆相照，何愁大事不成？这‘天下为公’之路，就让我们……携手同行！”
“臣，万死不辞！”于谦紧紧握住朱高晟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所有的震惊都已化为坚定的信念，所有的迷茫都已变成清晰的方向。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开始降临，凉亭中点亮了灯火。两人相对而坐，就着朦胧的夜色与明亮的灯火，开始更加深入地探讨那宏大蓝图的种种细节。于谦的智慧与经验，为朱高晟的理想注入了更多现实的考量与可行的步骤。
而在接下来的赶路途中，于谦时常会陷入一种“当机”的状态，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又因想到某个关窍而激动不已。他的整个精神世界，都被朱高晟那“天下为公”的宏图和“君主立宪”、“基石推演院”等惊世构想所充满、所重塑。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确认，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追随这样一位主君，纵然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也义无反顾！他要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才华，去保护这颗为了天下百姓而跳动的赤诚之心，去守护这个可能照亮整个华夏未来的伟大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