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阳没有理会那汉子的问话,他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扫过这对男女,最后落在冯狗儿那瘦小可怜的身影上。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叫张阳。”
他顿了顿,看着那汉子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和妇人骤然睁大的眼睛,继续说道:
“冯狗儿的父亲,前年跟着我张阳打仗,牺牲了!他是我的弟兄,是我们新编第九团的英雄!”
他指着冯狗儿,语气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而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新编第九团的英雄留下的唯一骨血?”
“让他在这除夕之夜,顶着寒风上街乞讨?”
“就为了一百个铜板,给你们买酒?你们还是不是人?!”
“张……张大帅?”
那汉子被张阳的权势吓了一跳,酒意瞬间就醒了大半, 他一激灵,手里的银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也顾不上去捡,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小的……小的一时糊涂!小的不知道是您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妇人也吓得脸色惨白,抱着孩子的手都在发抖,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却只是低着头,不敢吭声。
冯狗儿站在张阳身边,仰着头,看着这个刚才给他银元、此刻如同天神般呵斥他后爸的“大哥哥”,原来……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张大帅”?
就是他爹跟着打仗没了的那个人?
小男孩的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茫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但更多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的静默。
他没有哭,也没有像他后爸那样求饶,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张阳看着跪地求饶的汉子,又看了看那懦弱无助的妇人,心中怒火更盛,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说道:
“我警告你们!狗儿是我弟兄的孩子!以后若是再让我知道你们虐待他,克扣他,让他吃不饱穿不暖,我张阳,绝对饶不了你们!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大帅!小的再也不敢了!一定把狗儿当亲儿子看待!不,比亲儿子还亲!”
那汉子忙不迭地磕头保证,额头都磕红了。
张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依旧沉默的冯狗儿,心中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种口头上的威胁,或许能震慑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
这个家,对狗儿来说,终究不是温暖的港湾。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块沾了尘土的大洋,重新塞回冯狗儿手里,语气缓和了些:
“狗儿,这钱你拿着,买点吃的穿的。以后……好好的。”
说完,他不再看那对磕头作揖的男女,转身,带着一身的寒意和沉重,大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小院。
走在返回师部的清冷街道上,远处的鞭炮声和欢笑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张阳的心如同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压着,沉甸甸,凉飕飕。
冯狗儿那瘦小的身影、那复杂的眼神、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强忍着不哭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跟着张大帅打仗没了……”
“后爸老是打我……”
“要不到钱不准回家……”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良心上。
他想起自己刚刚在林家感受到的温暖和期许,想起自己踌躇满志规划着川南的未来,想起那些阵亡报告上冰冷的数字……
那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是无数个像冯狗儿这样,正在承受苦难的遗孤!
自己口口声声要守护川南百姓,要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可连自己弟兄留下的唯一骨血,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遭受如此虐待!
这算什么守护?这算什么没有后顾之忧?!
一种强烈的自责和无法放心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的心。
他仿佛能看到,自己离开后,那个醉醺醺的后爸可能会因为恐惧而暂时收敛。
但时间一长,难免故态复萌,甚至可能因为今天丢了面子而变本加厉地折磨狗儿。
那个懦弱的母亲,根本保护不了他。
“不行!绝对不能把他留在那里!”
张阳猛地停下脚步,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英雄的后代,在那个冰冷的、充满暴力和忽视的所谓“家”里,继续受苦!
这既是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也是对他自己良心的背叛!
他毅然转身,沿着原路,再次快步走向那个位于死胡同尽头的破败小院。
当他第二次推开那扇破木门时,院子里的景象让他心头火起。
那汉子正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似乎因为刚才的惊吓和丢了面子而恼羞成怒。
看到去而复返的张阳,吓得又是一个趔趄。
那妇人则抱着孩子,缩在屋角,低声啜泣。
冯狗儿依旧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大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大……大帅……您……您怎么又回来了?”
那汉子结结巴巴地问道,脸上写满了惊恐。
张阳没有理他,目光直接落在冯狗儿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狗儿,跟我走。”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
那汉子愣住了,那妇人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
冯狗儿也终于抬起了头,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呆呆地看着张阳。
“今天,我要带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