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州牧府。
时值暮春,庭院里的桃花开得正盛,但府内气氛却像寒冬腊月。曹操背着手站在堂中,面前摊开三份急报,分别来自许都、河内、下邳。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却冷得像冰,“刘备长本事了,居然给我来了个三路并进。”
程昱侍立在一旁,额头渗出细汗:“丞相息怒。当务之急是……”
“当务之急是什么,我自然知道!”曹操猛地转身,指着地图,“许都被围,荀彧在坚守;河内丢了,吕布威胁洛阳;下邳也丢了,关羽切断了徐州与青州的联系。三路告急,你说先救哪一路?”
程昱沉吟片刻:“以臣之见,当集中兵力,先解许都之围。许都是朝廷所在,天子所在,若失则天下震动。且刘备主力七万,若能在许都城下击败之,其余两路不战自溃。”
“你以为我不想吗?”曹操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许都位置,“可我手头只有从河北带回的五万人马。夏侯惇在并州有三万,曹仁在冀州有两万,分散在各处。等我把他们召集起来,许都可能已经破了!”
堂中一片寂静。几个谋士和将领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曹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案前,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然后缓缓坐下。
“传令。”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第一,命夏侯惇放弃并州,率全部兵力南下,沿太行山麓急进,务必在十日内赶到河内,挡住吕布。”
“第二,命曹仁放弃冀州南部防务,率军两万驰援许都。告诉他,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要保住许都!”
“第三,命乐进率五千精兵,星夜赶往白马,加强粮道防守。关羽既得下邳,下一步必图切断我粮道。”
三条命令发出,信使飞奔而去。
曹操又看向程昱:“仲德,你即刻启程前往许都,协助文若守城。告诉他,我最多二十日必到。”
程昱躬身:“诺!”
“等等。”曹操叫住他,“你走之前,先去见一个人。”
“谁?”
“贾诩。”
半个时辰后,程昱在城西一处僻静宅院中见到了贾诩。这位号称“毒士”的谋士正悠闲地修剪盆栽,仿佛外面的天翻地覆与他无关。
“文和先生好雅兴。”程昱苦笑。
贾诩放下剪刀,擦了擦手:“是仲德啊。坐。”
两人在院中石凳坐下。贾诩慢条斯理地泡茶,程昱却心急如焚:“文和先生,丞相让我来请教,如今三路皆急,可有妙策?”
贾诩斟了两杯茶,推给程昱一杯:“茶要慢慢品,急了会烫嘴。”
程昱:“……”
“好吧,说正事。”贾诩见程昱真要急了,这才转入正题,“刘备这一手确实漂亮,三路并进,让丞相首尾不能相顾。但这也暴露了他的弱点。”
“什么弱点?”
“兵力分散。”贾诩抿了口茶,“十五万大军分三路,每路不过三五万。中路虽有七万,但要攻许都这样的坚城,兵力仍显不足。西路吕布只有三万,东路关羽五万但多是水军。若丞相能集中力量,先破一路,其余两路便不足为虑。”
程昱点头:“丞相也是这个意思,先救许都。但问题是时间,等大军集结,许都可能已经……”
“所以需要拖时间。”贾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派使者去关中,联络马腾、韩遂。”
程昱眼睛一亮:“借刀杀人?”
“正是。”贾诩笑道,“马腾、韩遂与刘备无冤无仇,但他们是军阀,军阀最看重利益。许以高官厚禄,请他们出兵袭扰刘备后方。不需要他们真打,只要做出进攻姿态,刘备就不得不分兵防备。这不就为丞相争取到时间了吗?”
程昱拍案叫绝:“妙计!我这就回禀丞相!”
贾诩却又按住他:“且慢。此计虽好,但有两个问题。”
“请先生指教。”
“第一,马腾、韩遂未必会答应。他们与丞相并无交情,甚至还有嫌隙。”贾诩竖起一根手指,“第二,就算他们答应了,动作也不会快。军阀嘛,总要讨价还价,观望形势。”
程昱皱眉:“那该如何?”
贾诩笑了:“所以要双管齐下。一方面派能言善辩之士前往关中游说,另一方面……”他压低声音,“散布谣言,就说刘备许诺马腾,若助他灭曹,将表奏其为凉州牧,统领西凉。”
程昱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离间计?让马腾以为刘备在利用他?”
“不止如此。”贾诩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还要让刘备知道,曹操在拉拢马腾。这样刘备也会怀疑马腾的立场,双方互相猜忌,这联盟就结不成了。”
程昱深深看了贾诩一眼:“文和先生不愧‘毒士’之名。”
贾诩摆摆手:“都是为了丞相大业。你赶紧去办吧,记住,派去关中的人一定要机灵,最好是西凉出身,熟悉那边的情况。”
程昱告辞离去。贾诩继续修剪他的盆栽,嘴里哼着小曲,仿佛刚才那些算计人心的毒计与他无关。
州牧府中,曹操正在召见一个人。
此人三十多岁,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他是曹操的情报头子,姓刘名晔,字子扬。
“子扬,关中那边,咱们的人还能联系上吗?”曹操问。
刘晔躬身:“回丞相,马腾身边有我们一个暗桩,是他府中的管家。韩遂那边困难些,但也能递话进去。”
“好。”曹操点头,“你亲自去一趟关中,带着我的亲笔信和朝廷的任命书——表奏马腾为征西将军、韩遂为镇西将军,许他们开府治事,世袭罔替。”
刘晔一惊:“丞相,这封赏太重了吧?”
“重?”曹操冷笑,“若是许都丢了,再重的封赏也是一纸空文。你告诉马腾,只要他出兵袭扰刘备后方,将来灭了刘备,我表奏他为王,永镇西凉!”
刘晔倒吸一口凉气,但很快明白过来——这是空头支票,能不能兑现还两说,但眼下必须让马腾动心。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等等。”曹操叫住他,“你见马腾时,要‘无意中’透露一个消息:刘备许诺关羽,若得天下,将封他为王,镇守荆州。”
刘晔眨眨眼:“这是……”
“假的。”曹操笑了,“但马腾会信。军阀最怕什么?最怕鸟尽弓藏。他若助刘备灭了我,下一个被收拾的就是他。这个道理,他懂。”
刘晔佩服得五体投地:“丞相神机妙算!”
曹操摆摆手:“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刘晔退下后,曹操独自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语。
门开了,曹丕端着参汤进来:“父亲,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曹操接过参汤,看着这个日渐成熟的儿子,忽然问:“丕儿,若你是刘备,此时会怎么做?”
曹丕想了想:“儿臣以为,刘备会加紧攻打许都,争取在父亲援军到达前破城。”
“然后呢?”
“然后……以许都为基,迎奉天子,号令天下。”
曹操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对了一半。刘备确实会加紧攻城,但他不会全力强攻。他手下有能人,那个曹豹不简单,陈登也是智谋之士。他们会用计,会用诈。”
他走到窗前,望着南方的天空:“这场仗,关键不在兵力多寡,而在谁能出奇制胜。刘备想速战速决,我想拖延时间。就看谁的手段更高明了。”
曹丕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我们能赢吗?”
曹操沉默良久,缓缓道:“当年官渡之战,袁绍十倍于我,所有人都说我必败。但我赢了。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冒险。”
他转身看着儿子:“现在的情况比官渡更糟,三面受敌,兵力分散。但越是这样,越要沉住气。刘备看似占尽优势,实则危机四伏——三路大军协调不易,粮草补给漫长,后方还有刘表、孙权虎视眈眈。只要我们能拖住他,拖到他粮尽,拖到他内部分裂,胜利就是我们的。”
曹丕深深鞠躬:“儿臣受教了。”
“你去吧,让我静一静。”
曹丕退下后,曹操又站在地图前。他手指从许都划到河内,再划到下邳,最后停在关中。
“马腾、韩遂……这两个老狐狸,会咬饵吗?”
他想起当年在洛阳时,与马腾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个典型的西凉武夫,粗豪直率,但也重利轻义。韩遂则狡猾得多,当年与马腾结为异姓兄弟,后来不也反目成仇?
“重利诱之,危言吓之,当可动其心。”曹操喃喃自语。
这时,许褚大步走进来:“丞相,夏侯将军的信使到了!”
曹操精神一振:“快传!”
信使风尘仆仆,呈上夏侯惇的亲笔信。信中写道,他已集结并州兵马,正日夜兼程南下,预计八日后可抵达河内。同时他建议,可派一支部队佯攻河内,吸引吕布注意,主力则绕道偷袭吕布后方。
曹操看完信,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元让知我也!”
他立即回信,同意夏侯惇的计划,并嘱咐他:不要急于求战,以牵制为主,待许都战事明朗再做打算。
信使刚走,曹仁的信也到了。这位族弟报告,他已放弃冀州南部诸城,集中两万精兵南下,但路上遇到刘备军小股部队骚扰,行军速度受到影响。
曹操回信:不必理会骚扰,全速前进!许都危在旦夕,早到一刻便多一分胜算!
处理完这些军务,已是深夜。曹操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忽然,他睁开眼睛,对侍卫说:“取纸笔来。”
他亲自起草了一封檄文,标题是《讨刘备僭越檄》。文中痛斥刘备假借皇叔之名,行割据之实;勾结吕布、张辽等反复小人,图谋不轨;更指责他围困天子所在的许都,实为大逆不道。
写完檄文,他叫来书记官:“抄写百份,散发各州郡。尤其是荆州刘表、江东孙权处,要多送几份。”
书记官领命而去。曹操知道,这篇檄文未必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让天下人知道,他曹操才是朝廷正统,刘备不过是个造反的军阀。
做完这一切,他走出房门,站在庭院中。夜风吹过,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刘备,来吧。”曹操望着南方,眼中燃起熊熊战意,“让我看看,这些年你长了多少本事。这一次,不会有华容道,不会有赤壁。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他转身回屋,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
这个乱世枭雄,平生经历过无数危机,但从未像这次这样,三面受敌,岌岌可危。然而越是绝境,他越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官渡之战他能以弱胜强,这一次,他也要创造奇迹。
许都的荀彧在坚守,河内的吕布在虎视,下邳的关羽在北上。而他曹操,已经布下棋子,准备下一盘大棋。
这盘棋的赌注,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