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院在城东,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青砖灰瓦,院子里有两棵老槐树,这会儿叶子掉光了,黑瘦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门口挂着“延安保育院太原分院”的木牌子,红漆有些剥落。平日里,这里总能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念歌谣的声音,算是这紧张局势里难得让人心头一软的地方。
林婉柔这天下午难得抽空过来。石头这几天有点咳嗽,她不太放心,趁着一个手术间隙,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空气里有种初冬干冷的味道,混合着保育院特有的、淡淡的米糊和干净棉布的气息。
她刚走到祠堂改建的宿舍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保育员张大姐拔高了嗓音、带着哭腔的喊声:“石头!石头你跑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儿玩积木呢!”
林婉柔心里猛地一紧,药箱差点脱手。她快步冲进去,宿舍里暖烘烘的,烧着土炕,几个孩子坐在炕上玩,唯独不见石头。张大姐急得团团转,脸都白了。
“张大姐,怎么回事?”林婉柔强迫自己声音镇定,但指尖已经冰凉。
“林、林院长!”张大姐看见她,像见了救星,又像更慌了,“就刚才,我转身去给二丫换尿布的功夫,一眨眼,石头就不见了!我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没有!院门口老赵头说……说好像看见一个穿灰棉袄、戴毡帽的男人,在门口晃了一下,手里还拿着个拨浪鼓……”
拨浪鼓?石头最喜欢拨浪鼓。林婉柔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她想起办公室里那封带着破碎药瓶图案的威胁信——“下次碎的,就不只是药瓶了”。
“通知警卫班了吗?”她声音发颤。
“通知了,王班长带人正在院里院外找……”张大姐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一个孩子受到惊吓后尖锐的哭声,但不是石头的。
林婉柔转身就往外跑,药箱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声也顾不上。院子里,保育院的王班长和两个战士正扭着一个穿着臃肿灰棉袄、戴着破毡帽的瘦小男人。那男人低着头,拼命挣扎,嘴里含糊地喊着:“俺是卖货的!俺就是看娃可爱,想给块糖!放开俺!”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被另一个保育员抱着,正哇哇大哭,手里攥着一颗花花绿绿的洋糖。地上掉着一个脏兮兮的拨浪鼓。
“石头呢?!”林婉柔冲过去,目光急扫,没有石头的影子。她的心直往下沉。
王班长喘着粗气,用力扳着那男人的胳膊:“说!孩子呢?!还有同伙吗?!”
“啥孩子?俺不知道!俺就是路过……”男人抵赖。
就在这时,后院墙根堆柴火的角落,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和一个孩子憋着的、小小的呜咽声。
一个战士立刻端枪冲过去,很快,抱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正是石头!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里塞着一团破布,身上那件林婉柔亲手做的小棉袄沾满了灰土和柴草屑,但看起来没有受伤。
“石头!”林婉柔冲过去,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扯掉他嘴里的破布。石头“哇”一声哭出来,小身子抖得像风里的叶子,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
“在柴火堆后面发现的,被草席盖着。”战士报告,“估计是想用拨浪鼓和糖引开注意力,同伙从另一边翻墙进来把人捂嘴抱走,暂时藏在那里,想等天黑或者风声过了再转移。”
林婉柔抱着儿子,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热和颤抖,悬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一半,但随即又被巨大的后怕和愤怒淹没。她看向那个被扭住的男人,眼神冷得像冰。
王班长已经从那男人身上搜出了东西——一把磨尖的螺丝刀,一小包蒙汗药粉,还有两张崭新的、连号的“华元”假币。
“说不说?谁指使你的?同伙在哪?”王班长厉声问。
那男人见事情败露,忽然不再挣扎,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扔人堆里找不出来的脸,嘴角却扯出一个诡异的、带着点嘲弄的笑:“指使?没人指使。老子就是看这娃细皮嫩肉,想弄去卖俩钱花花。”他的目光扫过林婉柔和她怀里的孩子,那眼神让林婉柔不寒而栗,“这次算你们运气好。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带走!仔细审!”王班长脸色铁青,和战士将那人押走。院子里一片混乱,孩子们受惊的哭声,保育员们的安抚声,警卫战士跑动的脚步声。
林婉柔抱着石头,站在原地,浑身发冷。怀里的儿子渐渐止住了哭泣,抽噎着,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她能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柴草灰土味,和自己身上消毒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不是普通的拐卖。那把螺丝刀,那包药粉,还有那两张崭新的假币……这分明是一次有预谋的、针对性的绑架企图!而且,对方知道石头的喜好(拨浪鼓),利用了保育院管理的短暂疏忽,计划周详,只是运气差了点,被警觉的警卫和老门房察觉,才没能得手。
那男人最后的话和眼神,是威胁,更是警告。
他们这次的目标是孩子。下一次呢?
她抱着石头,慢慢走回宿舍。张大姐和其他保育员围上来,又是后怕又是自责。林婉柔勉强安慰了她们几句,让她们先照看好其他孩子。
她坐在炕沿,轻轻拍着又睡着了的儿子,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棉袄上沾的灰土。土很细,带着柴草碎屑,还有一股子……淡淡的、不属于保育院和柴火堆的烟味。像是某种劣质卷烟的味道,又混合着一点说不清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她心头一动,仔细看着儿子棉袄后背和袖口的污渍。除了灰土,在肩膀位置,还有一点非常模糊的、暗红色的印子,像是……沾到了什么铁器上的红锈?或者……是干掉的血迹?她轻轻嗅了嗅,除了土味和柴草味,那点暗红处似乎真有一丝极淡的铁腥味。
这不是柴火堆该有的。抱走石头的人,或者藏他的地方,接触过带铁锈的东西,或者……这个人本身身上可能带着伤?
这个细微的发现让她更加确信,这不是一般的拐子。她轻轻将儿子放下,盖好被子,然后走到外面,找到正在安排加强戒备的王班长。
“王班长,那个人身上……有没有伤?新鲜的伤口?”林婉柔问。
王班长想了想:“扭打的时候没注意,但他右手虎口好像有道旧疤,怎么了,林院长?”
“石头衣服上,沾了点像是铁锈或者……血渍的东西,味道不对。可能藏他的地方,或者碰他的人,有问题。”林婉柔低声道,“审问的时候,能不能往这方面问问?还有,他身上的假币,也许是个线索。”
王班长神色一凛:“我明白了!我亲自去审!妈的,敢动到咱们孩子头上,挖地三尺也要把他背后的人揪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通信兵快步跑进院子,径直来到林婉柔面前,敬礼:“林院长!团座请您立刻去指挥部一趟,有急事。”
林婉柔心头又是一跳。楚风这个时候找她,而且派通信兵直接到保育院……他知道了?还是另有其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对张大姐仔细叮嘱了几句,又请王班长加派可靠的人手在宿舍内外值守,这才背起药箱,跟着通信兵离开。
去指挥部的路上,冷风扑面。林婉柔的心绪纷乱如麻。孩子的遇险、药品的黑洞、威胁信、还有楚风面临的巨大压力……这一切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她是个医生,只想治病救人,可现实却一次次把她推到看不见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场。
指挥部里,楚风正背对着门,看着地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林婉柔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和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但更让她心惊的是,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冰冷的锐利和……一丝极力压抑的震怒。
“婉柔,来了。”楚风的声音有些沙哑,“坐。”
“石头的事,你知道了?”林婉柔直接问。
楚风点点头,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热,甚至有些烫,握得也很紧。“刚接到报告。人抓住了,正在审。孩子没事吧?”
“受了惊吓,没受伤。”林婉柔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心里的寒意稍褪,但忧虑更甚,“不是普通拐卖,是有预谋的。人身上有假币,石头衣服上还沾了奇怪的东西。我怀疑,和之前的事有关联。”
楚风沉默了一下,松开手,走到桌边,拿起一份文件,却没有立刻给她看。“我叫你来,一是担心你和孩子,二是……”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谛听’有新的发现。天津那边,假币的流通链,和长兴岛的一些动向,出现了交叉的迹象。而且,涉及的人员背景……很复杂。”
他转身,目光凝重地看着林婉柔:“对方的手段,比我们想象的更下作,也更没有底线。孩子、医院、经济、技术……他们想从我们最脆弱、最在乎的地方下手,让我们自顾不暇,分崩离析。”
林婉柔迎着他的目光:“你怕他们再对石头,或者对我下手?”
“我怕。”楚风坦诚得让她心疼,“但我更怕因为害怕,就退缩,就让他们以为捏住了软肋。”他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的天色,“我已经让孙铭抽调最可靠的人,组成专门的家庭保卫小组,以后会二十四小时暗中保护你和石头。保育院也会彻底整顿,加强安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能做的,就是把篱笆扎紧,把眼睛擦亮。”
他走回来,将那份文件递给林婉柔:“这是关于药品流失调查的一些新线索,老徐从经济线上摸过来的,可能和你那边有关联。你看看。”
林婉柔接过文件,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上面显示,那个利用“后勤直属休养所”名义大量套取贵重药品的渠道,其资金往来中,出现了与天津某些可疑商号的间接联系,而这些商号,疑似也参与了大额假币的流通……
经济黑手,药品黑手,甚至可能延伸到针对她家人的黑手……这些看不见的线,似乎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悄然编织在一起。
“他们这是……全方位地要扼杀我们。”林婉柔放下文件,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害怕,是愤怒。
“所以,我们也要全方位地反击。”楚风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从经济链挖下去,从药品链查上去,从今天抓到的这个人嘴里撬开!斩断这些伸过来的黑手!一个都不放过!”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歉意,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绝:“婉柔,我知道这会让你和孩子置身危险,也知道你医院那边压力已经很大。但这场仗,没有前后方之分了。我们守住的每一处,都是阵地。你挖出药品流失的蛀虫,就是在保卫战士的生命,也是在砍向敌人阴谋的一刀。”
林婉柔看着他,看着这个背负着千钧重担、眼神却依然如磐石般的男人。她心里的那点慌乱和寒意,渐渐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驱散。那是母亲保护孩子的本能,是医生扞卫职责的信念,也是与他并肩战斗的决意。
“我明白。”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医院那边,我会查到底。石头这边,有你在,我不怕。只是……”她顿了顿,“你自己,也要小心。他们的目标,最终是你。”
楚风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暖意:“我?我的命硬,阎王爷嫌硌牙,不收。”他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点点尘灰,“回去吧,陪着石头。警卫的人会到位。这边的事,有我。”
林婉柔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
楚风已经重新站到了地图前,背影挺拔,却透着孤峭。窗外的光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仿佛一尊沉默的、准备迎接风暴的礁石。
她知道,这场围绕家庭、围绕根基的暗战,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
而她,别无选择,只能成为这礁石的一部分,与他一起,抵挡所有明里暗里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