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铭带着一身晨露和那股子从阴暗情报室里带出来的、混合着霉味与铁锈的寒气,几乎是撞进指挥部的。楚风正在和方埋头看一份关于“华元”兑换首日情况的汇总报告,抬头看见孙铭的脸色,心里就咯噔一下。
没等孙铭开口,楚风先挥了挥手:“老方,你去把北边刚送来的防寒物资分配方案再核对一下,特别是给‘海魂’支队预留的那批。” 方立功是聪明人,立刻意识到这是要支开自己,拿起报告,点点头,快步离开,还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指挥部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炉子里煤块轻微的噼啪声,和孙铭因为急速奔走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团座,”孙铭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火的刀子一样冷硬,“‘谛听’挖出东西了。代号‘剃刀d’,目标是我们,可能是101厂的核心区域。”
他没有一句废话,直接走到桌前,将那个贴身的铁皮盒子打开,取出微缩胶卷冲洗出的照片和那张烧焦的残页,铺在楚风面前。然后,用最简洁的语言,将天津货栈、长兴岛、美制炸药、格里戈里副官、以及那份“应急破坏方案”摘要,清晰地串联起来。
楚风的目光落在那些模糊却触目惊心的影像和文字上。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比平时更加平静,只是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层在凝结、加厚。他拿起那张标注着“目标c:101工业区”的行动摘要局部照片,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看了很久。手指拂过照片上冰冷的影像,指尖能感受到相纸光滑而脆弱的质感。
“时间。”楚风放下照片,只问了两个字。声音平稳得可怕。
“不确定。”孙铭回答,“但炸药已经在天津集散,长兴岛疑似作为前进补给点。从准备到实施,可能很快,也可能视外部情况触发。格里戈里副官的出现,意味着苏联方面至少知情,甚至可能默许或提供了某种便利。”
“知情……”楚风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一个‘老大哥’。一边拿着酒瓶要换我们的‘孩子’,一边默许别人把刀架在我们‘孩子’的脖子上。” 他顿了顿,“货栈和长兴岛,确认了吗?”
“天津货栈基本确认,照片为证。长兴岛需要‘海魂’派人抵近侦察才能最终核实,但综合所有线索,可能性超过八成。已经通知章北海,他应该已经行动了。”孙铭答道。
楚风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目光先落在天津,然后移向渤海湾中那个不起眼的小点——长兴岛,最后,回到太原,落在代表“101”厂的标记上。三个点,像一条毒蛇昂起的头颅、盘踞的中段、和瞄准的猎物。
“不能打草惊蛇。”楚风的手指敲在长兴岛的位置上,笃,笃,笃,“尤其不能让他们察觉我们已经知情。一旦他们知道暴露,可能提前发动,或者改变计划,更隐蔽,更致命。”
他转身,看向孙铭,眼神锐利:“‘谛听’在天津和可能涉及此事的其他节点,还能不能动?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
孙铭沉吟片刻:“天津货栈那边,掌柜的已经暴露了一次,再动风险极大。但我们在租界和码头还有其他眼线,可以外围监控,掌握人员车辆进出规律。长兴岛,等章北海的消息。另外……”他犹豫了一下,“格里戈里副官这条线,要不要动?如果能抓住他与货栈或长兴岛联系的实证……”
“不动。”楚风斩钉截铁,“苏联人现在只是‘可能知情’、‘可能默许’。抓了副官,就等于撕破脸,把暗处的较量摆到明处,正中美国人下怀,也会彻底激怒北极熊。现在,我们还没准备好同时应付两个方向的全力挤压。”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让他们以为我们还蒙在鼓里。让这把‘剃刀’,以为它藏得很好。”
“那我们的应对……”孙铭问。
楚风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里,指挥部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第一,‘谛听’继续严密监控天津货栈和长兴岛方向的一切动向,但以不被发现为第一原则。重点不是抓现行,是摸清他们的运输路线、人员联络方式、以及……可能的起爆指令传递机制。”
“第二,通知‘海魂’章北海,长兴岛侦察要绝对隐蔽,如果确认有物资或人员活动,不要清除,布设隐蔽监视点和……非致命性障碍。我要知道谁去,送什么,什么时候。”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楚风的目光变得幽深,“101厂区,立刻启动最高级别内部安保和反破坏预案。明哨暗哨全部加倍,进出检查升级,核心区域如电站、实验室,实行双岗双验,人员背景再次复核。但这一切,要以‘应对可能的外部空袭或特务渗透’为公开理由,不能泄露‘剃刀d’的具体信息。尤其要保护好吴师傅、王工他们这些核心技术人员的安全。”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张101厂作为目标的照片,盯着看了两秒,然后撕得粉碎,扔进炉火里。火焰猛地蹿高,将那些危险的影像吞噬殆尽。
“第四,”他看向孙铭,“你亲自挑选一组绝对可靠、身手最好的弟兄,组成一个独立应急小组,脱离日常勤务,秘密待命。装备配最好的,权限给最高的。任务只有一个:一旦发现‘剃刀’有出鞘的迹象,或者接到我的直接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在最短时间内,掐灭它!不管是在天津,在长兴岛,还是在101厂的围墙里面!我要的是快,是准,是致命!”
“是!”孙铭挺直脊梁,眼中闪过凛冽的寒光。
“去吧。”楚风摆摆手,“记住,我们是在跟影子赛跑。影子动,我们才能动得更快。”
孙铭敬礼,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指挥部里又只剩下楚风一个人。炉火渐渐弱了,寒意重新弥漫开来。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压力,但这次,压力中掺杂着一丝冰冷的愤怒。敌人不再满足于封锁和威慑,而是要直接挖心。这让他想起当年在晋西北,鬼子扫荡时专门寻找指挥部和医院的那种狠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是行动的时候。他需要去看一眼“云雀”,需要去感受一下那种在困境中创造希望的温度,来抵消这股从阴影中渗出的寒意。
“101”厂专门为“雀计划”腾出来的总装车间,是由一个废弃的火车维修库改造的。空间极其高大,屋顶是弓形的钢架,上面还残留着经年的煤灰和蛛网。几盏临时拉起来的大功率电灯悬在半空,发出刺眼的白光,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但也让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无处遁形。
巨大的车间里,此刻却有一种奇异的安静。不是没有人,相反,人很多。吴大有老师傅领衔的装配组,王工带领的技术协调组,还有从各车间抽调来的顶尖技工,几十号人,却都屏息凝神,围绕着车间中央那个逐渐成型的钢铁巨物。
那便是“云雀-甲”验证机的骨架。
说是“骨架”,其实已经初具雏形。基于“疾风”战斗机强化后的机身主梁已经铆接完成,粗壮而结实,像巨鸟的脊骨。两侧的机翼主梁也对接上了,虽然还没有蒙皮,露出内部复杂的桁架结构和尚未安装的设备舱空间,但那种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已经显现出来。尾翼的框架也立了起来。
没有蒙皮的飞机骨架,在刺眼的灯光下,泛着金属冷硬的、原始的银灰色光泽。它静静地趴在特意加固的装配支架上,像一头沉睡的、尚未披上羽毛的钢铁巨鸟,沉默,却蕴含着一种即将挣脱束缚、冲天而起的渴望。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切割后的锐利气味、润滑油的腻味、还有焊接后特有的、微带刺激的臭氧味。地面上散落着各种工具、铆钉、电缆和等待安装的零件。每个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
吴大有老师傅正站在机头部位,那里是安装“飞燕”发动机的机舱。他手里拿着一个由李云龙“兵工厂”手工锉出来的发动机安装支架适配件,对着舱体内的结构,比了又比。他眉头紧锁,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油污,老花镜滑到了鼻尖。
“这里……还得再磨掉一丝。”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就一丝。王工,你那个计算尺再量量,是不是这个位置公差累积了?”
王工就在旁边,手里拿着计算尺和图纸,闻言立刻上前,仔细测量、计算,然后点头:“吴师傅,您眼毒,是这里,理论间隙小了0.3毫米。需要处理。”
吴师傅没说话,从腰间的工具袋里掏出一把极细的什锦锉,凑到那关键位置,开始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稳定地锉动。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像在对付钢铁,倒像是在雕刻豆腐。每锉几下,就停下,用手指肚去感受那微不可察的变化,眯着眼看,然后再锉。锉刀与金属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车间里却清晰可闻。
周围几个年轻工人都围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知道,这0.3毫米的差距,可能就决定了发动机安装后的震动、寿命、甚至飞行安全。
楚风就是这时候悄无声息走进车间的。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站在门口那片相对昏暗的阴影里,远远望着那灯火通明处的钢铁骨架,和围在骨架旁那些专注得仿佛与世隔绝的人们。
他看到了吴师傅那稳定得如同磐石的手,看到了王工眼镜片上反射的图纸和计算尺的微光,看到了周围那些年轻工人眼中混合着敬畏、紧张和兴奋的光芒。他闻着空气中复杂的工业气味,听着那细微的锉刀声、偶尔的工具碰撞声、以及人们压低了嗓音的简短交流。
这里的气氛,和指挥部里那种被阴谋和危机笼罩的沉重截然不同。这里也有压力,但那是一种创造的、建设的、向着明确目标攀登的压力。是汗水滴在钢铁上的压力,是智慧与困难碰撞的压力,是希望从无到有、一点点具象化的压力。
这份压力,是滚烫的,是充满生命力的。它像一堵无形的墙,暂时挡住了从门外阴影中渗透进来的那股子寒意和杀机。
楚风就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吴师傅终于停下手中的锉刀,再次用手指确认了那个位置,然后直起腰,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近乎虔诚的表情。
“成了。”吴师傅只说了两个字。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小小的欢呼和松气声。
王工立刻上前,再次测量,然后肯定地点头:“完全符合要求!可以准备安装发动机适配支架了!”
直到这时,才有人注意到门口阴影里的楚风。吴师傅擦了把汗,看向楚风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王工也看了过来。
楚风这才迈步,从阴影走进光明里,走到那具钢铁骨架旁边。冰冷的金属触感近在咫尺,灯光在骨架上投下硬朗的阴影。他伸出手,轻轻拂过一根粗壮的机翼主梁,触手冰凉、坚硬,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结实感。
“怎么样?”他问,声音不大。
吴师傅看着骨架,眼神像是在看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又像是在看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孩子。“骨头接上了,还算结实。接下来就是装‘心脏’(发动机)、搭‘神经’(线路)、披‘外衣’(蒙皮)了。每一步都不能错。”他顿了顿,补充道,“李团长送来的那些手工件,有的不错,有的还得修。但……有比没有强。这骨架能立起来,有他们一份力气。”
楚风点点头,目光扫过骨架的每一个连接处,那些密密麻麻、却异常整齐的铆钉,那些严丝合缝的接口。“时间呢?”他问王工。
王工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如果后续零件供应和发动机测试顺利,排除重大技术问题的话……乐观估计,两个月内,完成总装,进入地面测试阶段。但是,”他加重了语气,“发动机寿命问题依然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飞燕’项目组那边,还没有突破性进展。”
楚风“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他当然知道发动机的瓶颈,也知道“剃刀d”的威胁就像悬在这骨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他此刻,只是专注地看着这具凝聚了无数人心血和智慧的钢铁造物。
它还很粗糙,很简陋,距离真正的“云雀”翱翔九天还差得远。但它确确实实存在在这里了,用它冰冷的骨架,宣告着一种不屈的、自强的意志。
“很好。”楚风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他拍了拍那冰冷的翼梁,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车间门口,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
刺眼的灯光下,无皮的钢铁骨架沉默而倔强地卧着。工人们重新围拢上去,开始下一阶段的忙碌。敲打声、拖动声、低语声再次响起,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嘈杂。
而车窗外,夜色已然降临。远山只剩下黝黑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
楚风迈步走进寒冷的夜色中。车间里的光明和温暖被抛在身后,但那份由钢铁骨架所承载的、沉甸甸的希望与决心,似乎随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留了一些在他的掌心。
他知道,影子在动。
而他们,必须比影子动得更快,更稳。
不仅是为了保住这具刚刚成型的“骨架”。
更是为了将来,能让真正披挂着雷霆与火焰的“云雀”,从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无畏地冲向那片被强敌窥伺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