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了朱由检的密旨,曹化淳如一条融入宫闱阴影的老狐,悄无声息地展开了行动。他深知此事关乎帝王性命、大明国本,半点疏漏都可能打草惊蛇,让幕后黑手遁形,因此既不敢怠慢,更不敢大张旗鼓动用东厂刑讯那套昭彰手段。
换上一身灰扑扑的低阶宦官青袍,腰间藏着特制的银针与丝帕,曹化淳敛去了平日的威仪,混在往来宫中的杂役人流里,脚步轻缓,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处角落、每一张面孔。他的第一站,便是乾清宫御茶房 —— 皇帝中毒的源头,大概率藏在这里。
御茶房位于乾清宫西侧偏殿,此刻正是午后备茶的时辰,里面传来茶具碰撞的轻响与低低的说话声。曹化淳没有直接闯入,而是绕到御茶房后侧的杂物院外,倚在一棵老槐树下,远远观察着进出的人等。
只见御茶房的太监们各司其职,有的清洗茶具,有的晾晒茶叶,有的称量水,举止规矩,面色平和,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曹化淳耐心等待片刻,见一名穿着粗布短褂的小火者提着水桶出来倒水,便缓步上前,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用低阶宦官的语气说道:“这位小兄弟,劳烦问一句,今儿个西六宫的安神茶,可曾备好?咱家奉了掌事公公的命,来催问一声。”
那小火者约莫十五六岁,涉世未深,见他衣着普通却说话客气,便停下脚步回道:“安神茶一早便备好了,刚让李公公送去了。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从没见过你?”
“嗨,咱家是新来的,在坤宁宫当差,没见过不稀奇。” 曹化淳顺势接话,手指看似随意地指向御茶房,“听说乾清宫的茶最是讲究,连茶叶都是江南贡品,冲泡的水都是玉泉山的活水,是真的吗?”
“那是自然!” 小火者脸上露出几分自豪,“乾清宫的茶,都是刘忠公公亲自打理,茶叶锁在专门的柜子里,钥匙只有刘公公和掌事公公才有。冲泡用的水,每日天不亮就有人去玉泉山取水,半点假都做不得。”
“刘忠公公?” 曹化淳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追问,“前几日陛下似乎染了风寒,那几日的茶,也是刘公公亲手泡的?”
“可不是嘛!” 小火者点头,“前几日乾清宫的茶都是刘公公亲自动手,说是陛下操劳国事,茶要泡得更温润些。对了,那几日还有件怪事,刘公公泡茶时,总让我们远远避开,连茶具都不让我们碰,说是怕我们毛手毛脚,冲撞了陛下的茶气。”
曹化淳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又闲聊了几句,问起是否有生面孔出入、是否有公公格外关注乾清宫的茶饮,小火者都摇头说没有。谢过小火者后,曹化淳缓步离开,心中已有了初步判断:刘忠的反常举动,绝非偶然。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断定他就是下毒者,或许他只是被人利用,或是无意中配合了下毒的流程。
他没有惊动御茶房任何人,而是悄然离去 —— 过早打草惊蛇,只会让真正的黑手销毁证据。
离开御茶房,曹化淳的下一站,是被严密看管的婉如所居宫苑。自从那日之事后,这里已被划为禁地,明岗暗哨遍布,寻常宫人避之不及。曹化淳深知她的住处,或许藏着最关键的证据。
凭借对宫廷路径的熟稔,曹化淳绕开了正门的守卫,从一处极少有人知晓的偏僻角门潜入。角门年久失修,推开时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被周围的风声掩盖。院落内一片死寂,阶前长了些杂草,廊下的宫灯蒙着一层灰尘,失去了往日的精致,透着几分荒凉。
婉如的寝殿门虚掩着,之前已有侍卫粗略搜查过,里面略显凌乱,梳妆台的胭脂水粉散落在案上,衣柜的门半开着,衣物散落一地。曹化淳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与灰尘混合的气息,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光柱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梳妆台的抽屉一一拉开,检查是否有隐秘的夹层;床榻下俯身查看,是否藏有可疑物品;衣柜的衣物逐件翻看,寻找是否有异常痕迹。但查了半晌,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那些看似凌乱的摆放,更像是仓皇之下的正常状态。
就在曹化淳准备转身离去时,目光落在了墙角的废物篮里。那是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堆着些碎布、废纸,还有一个被揉皱的锦囊 —— 正是那日婉如在暖阁掉落,又慌忙拾起的那个香囊!之前的搜查者显然没把这女儿家的寻常饰物放在心上,随手丢进了废物篮。
曹化淳心中一动,取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小心翼翼地垫着手,将香囊拾起。凑近鼻尖轻嗅,那日暖阁中若有若无的异香早已散尽,只残留着一丝寻常薰草的清淡气息。他并不失望,指尖轻轻捏了捏香囊,感受着里面的填充物 —— 触手柔软,似乎是些晒干的花草。
他走到窗边的光亮处,用银针刺破香囊的缝合线,极其谨慎地将里面的填充物尽数倒在丝帕上。只见里面多是些宁神的茉莉、薰衣草干花,颜色或白或紫,质地干燥。但在这些干花之中,曹化淳敏锐地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颜色深褐、形状不规则的碎屑,如同细小的木屑,若不仔细分辨,极易被当成干花的碎屑忽略。
曹化淳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深褐色碎屑拨弄出来,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又再次轻嗅。那气息极其微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绝非寻常香草所有。他常年执掌东厂,见识过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毒物,对这类偏门之物颇有涉猎。
“此物…… 似是‘冥罗根’的碎末?” 一个名字在他脑中浮现。冥罗根生于极阴之地,多长在古墓或深山背阴处,本身并非剧毒,甚至少量使用有微弱的镇痛安神之效,因此不易引人怀疑。但曹化淳清楚,冥罗根有一个致命的特性 —— 若与另一种名为 “七星海棠” 花粉提炼的汁液相混合,便会生成一种烈性迷药,能让人神智混乱、情欲失控,且两种成分单独存在时,皆无明显毒性,极难被察觉。
一个激灵,曹化淳猛地想起了皇帝提到的 “茶水”!暖阁中的熏香(含冥罗根)与皇帝饮用的茶水(含七星海棠汁),两者相遇,便成了那致命的 “牵机引”!
他连忙将丝帕小心包好,贴身藏入衣襟,仿佛捧着烫手的山芋。这个发现,印证了他的猜测,也让毒源的线索更加清晰。
离开婉如宫苑,曹化淳没有返回自己的值房,而是辗转前往御药房。他知道,七星海棠汁极难获取,且多需与药材搭配使用,御药房的账目记录,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御药房的掌事太监见是曹化淳前来,连忙躬身迎接:“曹公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咱家奉了陛下的口谕,查验近日安神类药材的入库与支取账目。” 曹化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近来操劳,夜间难寐,掌事公公也知晓,这安神药材的用度,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掌事太监不敢怠慢,连忙取出近期的账目册,双手奉上:“曹公公放心,所有药材的进出都有记录,绝无差错。”
曹化淳接过账目册,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目光专注地扫视着每一笔记录。他重点关注与 “安神”“宁心” 相关的药材,尤其是御茶房可能支取的茶料。翻到皇帝中毒前几日的记录时,一行字映入眼帘:“三月十七日,司礼监秉笔太监刘荣,以‘陛下操劳,夜间难寐’为由,支取上等安神茶料一斤,附记:单独烹制,送往乾清宫。”
“刘荣?” 曹化淳心中一沉。刘荣是司礼监的,分管宫内用度,资历颇深,人脉广泛,平日里看似低调,没想到竟会直接支取安神茶料送往乾清宫。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这刘荣公公支取的安神茶料,是什么品类?可有具体明细?”
掌事太监回道:“回曹公公,是江南进贡的‘雨前龙井’,里面掺了少量宁神的麦冬、枸杞,是专门为陛下调配的,寻常人绝不能支取。”
“取一些同款茶料来,咱家要亲自查验。” 曹化淳吩咐道。
掌事太监连忙去库房取出一小包茶料,曹化淳接过,捻起一些茶叶放在鼻下轻嗅。除了龙井的清香与麦冬的微甘,他果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苦涩气息 —— 与方才香囊中冥罗根碎屑的气息同源,只是被茶叶的清香掩盖了大半!
他心中已然断定:这安神茶料中,定然被掺入了研磨得极其细微的冥罗根粉末!而七星海棠汁,大概率是刘荣在茶料送达御茶房后,暗中吩咐刘忠掺入水中冲泡,或是直接在送茶的过程中做了手脚。两种成分在皇帝体内相遇,便催生了那致命的迷药。
“这茶料的支取,可有旁人知晓?刘荣公公是否亲自前来取货?” 曹化淳追问。
“是刘荣公公的贴身小太监来取的,当时还特意叮嘱,要单独包装,不得让旁人触碰。” 掌事太监如实回道。
曹化淳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将账目册交还掌事太监,转身离开了御药房。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驱不散他眼底的寒意 —— 刘荣不过是台前的棋子,能让他动用司礼监的职权支取御用药材,且策划出 “双料合毒” 的精密计谋,其背后,必然有更深的黑手。
离开御药房后,曹化淳不敢耽搁,立刻返回自己的隐秘值房,将丝帕包裹的冥罗根碎屑与一小撮安神茶料小心翼翼地封存好,随后亲笔写下密报,详细记录了御茶房、婉如宫、御药房的探查经过,明确指出线索指向司礼监太监刘荣,以及 “冥罗根 + 七星海棠汁” 合成 “牵机引” 的下毒手法。
他没有通过常规渠道传递密报,而是召来一名跟随自己多年、绝对忠诚的死士太监,吩咐道:“即刻将此密报与物证送往乾清宫,亲手交给王承恩公公,让他转呈陛下,切记,途中不得与任何人接触,若有意外,即刻销毁密报与物证,不得留下半点痕迹!”
“属下遵令!” 那死士太监躬身领命,将密报与物证贴身藏好,如同一道影子般消失在宫闱深处。
乾清宫寝殿内,朱由检正倚在榻上批阅奏章,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王承恩捧着密报与物证走进来,低声道:“皇爷,曹公公的密报到了,还有物证。”
朱由检放下朱笔,接过密报,快速翻阅起来。当看到 “冥罗根”“七星海棠汁”“牵机引”“刘荣” 等字眼时,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指尖紧紧攥起,指节泛白。
“刘荣……”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果然有人在背后操纵。一个司礼监的太监,竟敢觊觎朕的性命,看来,这潭死水,是时候搅动一下了。”
他拿起那包冥罗根碎屑与安神茶料,放在鼻尖轻嗅,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杀机。“双料合毒,单独无害,合则致命,好精密的算计。” 他缓缓说道,“刘荣只是个小角色,他背后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标。但既然找到了线索,就不愁顺藤摸瓜,将这群鼠辈一一揪出来!”
王承恩在一旁躬身道:“皇爷,曹公公已经暗中监视刘荣的动向,是否要即刻将他拿下审讯?”
“不必急。” 朱由检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现在拿下刘荣,只会打草惊蛇,让他背后的黑手警觉。曹化淳做得很好,继续让他暗中追查,查清刘荣与哪些人往来密切,谁是他的靠山,谁是毒料的提供者。朕要的,不是一个刘荣,而是他背后所有的同党!”
“老奴遵旨!” 王承恩躬身领命。
寝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朱由检冰冷的面容。毒源的线索已然浮现,如同蛛丝马迹,渐渐汇聚成指向真相的箭头。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紫禁城的暗处酝酿,而刘荣,不过是这场风暴中第一个被卷出水面的牺牲品。朱由检知道,接下来的追查,必然更加凶险,但他已然做好了准备 —— 无论是谁,敢觊觎他的性命、阻挠大明的中兴,都将付出最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