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的手指捏着那截断成两截的核心模具,冰凉的金属触感里,锯痕断面那圈刻意磨过却没藏住的毛刺,像细针似的扎进掌心。
他抬眼看向一旁的吴伯,老匠人攥着扳手的指节泛得发白,指腹的老茧蹭过模具断口,声音发紧:“老板,您看这切口——齐得邪门!”
“咱们德国机器的钢材硬得很,就算真撞坏了,断口也是坑坑洼洼的,这绝对是有人提前用锯子锯过,故意弄断的!”
车间里的蒸汽还没散,带着胶液的温热气息扑在脸上,陈东后背却泛起一层冷汗。
能摸到新机器的安装环节,还知道模具的关键位置——要么是厂里的内鬼,要么是对东兴生产流程摸得门儿清的外部势力。
他扫了眼狭小的车间:旧机器挤在墙角,新到的恒温炉只能挨着废料堆放,连转身的空间都窄。
心里头更沉了:现在厂房本就局促,核心模具还出了岔子,松井催的日本订单、戴维斯急要的欧洲订单,根本没法同时消化;下次再有人搞破坏,连个缓冲的地方都没有。
他没把担忧露在脸上,只拍了拍吴伯的肩膀:“把模具房的门封死,断件锁进铁柜,钥匙你亲自管。”
又转头喊来阿萍——那姑娘正捧着胶液样本往实验室跑,陈东叫住她:“多留三份,送两家不同的检测所,盯紧报告,别出纰漏。”
转身往办公室走时,口袋里那枚“东兴胶板厂”的铜牌硌了掌心一下。
上周阿坤收码头“茶水费”时,眼神总往新机器那边瞟,还故意问“这德国玩意儿值多少钱”。
是洪兴的人见之前骚扰没用,想加码搞破坏?还是林叔的儿子记恨上次抢了胶纸生意,暗地里下绊子?
念头刚转,脚已经踩在了车间外那片堆满废料的空地上,碎胶块、旧铁皮在脚下咯吱响。
他忽然顿住:毗邻工厂的那片荒地,要是能拿下来,不仅能建备用车间和仓库,还能隔道围墙挡开外界干扰——就算再出模具被破坏的事,也有地方临时周转。
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起来,铃声尖得刺耳。
陈东抓起听筒,戴维斯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急得像要从电话里跳出来:“陈东!伦敦的电报都快把我桌子淹了!哈罗德百货愿意加价15%,就想要优先供货权,你得尽快恢复产能!”
陈东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木质桌面留下浅浅的印子,话锋突然转了:“你上次特意提醒我买防人为破坏险,是不是早知道胶业协会那边有动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戴维斯的声音压低了些:“上周在俱乐部碰到霍老板,他喝多了抱怨‘外来者抢太多订单,让老伙计没饭吃’,你这段时间当心点,别让人钻了空子。”
挂了电话,陈东从抽屉里翻出那张画满线条的荒地图纸,纸边都被翻得卷了毛。
地主是个急于套现去加拿大的英国人,原本他打算等1958年香港地价跌透了再入手,可现在模具出事、订单又催得火烧眉毛,扩建的事再也等不起,这荒地必须提前拿下。
他立刻翻出日本机械商的通讯录,指尖划过“松下机械株式会社”的名字,让接线员加急转接东京:“告诉你们社长,三天内送两台恒温搅拌机到香港元朗工厂,运费我全包,价格再加三成——但要是误了期,全款扣掉,一分都不会少!”
电话那头的日本人起初还犹豫,听到“加三成”“误期扣全款”,顿了顿就一口应下:“请放心!我们立刻安排空运,保证三天内到港!”
两天后的清晨,工厂门口的码头边,日本商人松井带着两个穿西装的技师,押着两台裹着帆布的机器下了船。
松井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戴副圆框眼镜,卸机器时非要绕着车间转一圈。
走到角落时,他的目光突然被堆在地上的粘鼠胶吸引——那是阿萍上次测试胶性剩下的,几张衬纸叠在一起,上面还沾着点灰尘。
松井蹲下身,手指蘸了点胶液,又扯了扯衬纸,眼镜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转头对陈东说:“陈桑,日本战后民居太密集了,鼠患严重得很,捕鼠笼又占地方,这粘鼠胶比什么都实用!”
当晚松井回了酒店,愣是在房间里做了半宿实验:把粘鼠胶铺在铁盒里,粘鼠贴上散发诱香剂,没过半小时就粘住了两只老鼠,任凭老鼠怎么挣扎都脱不开;又把铁盒搬到窗边,模拟日本梅雨季的潮湿,第二天一看,胶的粘性丝毫没减。
天还没亮,松井就跑到电报局,发了封加急电报回东京总部:“东兴粘鼠胶完全适配日本市场需求,预估年销量至少100万张!请求拿下独家代理权,需预留每年至少70万张的供货量!”
第二天一早,松井揣着电报稿,直奔陈东的办公室,一进门就鞠了个躬:“陈桑!粘鼠胶测试结果非常出色!我司想独家代理,每年采购70万张,愿意出30万港元代理费!”
陈东手里转着钢笔,心里飞快地算账:荒地报价2万,新机器加运费15万,再加上雇工人建车间的钱,30万刚够,可后续还要防破坏,钱得留有余地。
他故意沉下脸,把钢笔往桌上一放:“松井先生,欧洲代理戴维斯那边,12万英镑才拿下每月20万张的代理权。虽然欧洲市场比日本大,但120万10年独家代理,要一次性结清,少一分都不行。”
松井急得直搓手,眼镜都滑到了鼻尖:“陈桑!日本市场还需要培育,60万已经是极限了!”
陈东没接话,反而从抽屉里拿出戴维斯刚发来的追加订单,推到松井面前:“你看,伦敦刚追加了20万张订单,我要是把粘鼠胶给他们,说不定能卖得更高。而且,三菱商社昨天还托人问我,愿不愿意谈日本代理的事。”
松井的额角冒了汗,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咬着牙说:“100万!这真的是极限了!但每年70万张的供货必须保证,不能断货!”
陈东这才伸出手,指尖与松井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成交!要是你们每年采购超70万张,每多10万张,单价降2%。”
他心里清楚,有了这100万,不仅能买下那片荒地建备用车间,还能在周围加装两米高的围墙和探照灯,以后再有人想偷偷摸摸搞破坏,也没那么容易了。
送走松井,陈东拿起那张荒地图纸,从笔筒里抽出红笔,在“装卸区”旁边添了“备用模具房”的标注,还画了个圈。
窗外,老周正带着工人调试新到的恒温搅拌机,机器的轰鸣声里,陈东望着远处那片长满野草的荒地,嘴角慢慢弯了起来——谁能想到,一场模具危机,反而让东兴胶板厂的规模,比原计划提前一步扩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