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十月下旬,香港的秋老虎依旧肆虐。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研究院主实验室的水磨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像一道道凝固的影子。
空气里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松香、焊锡味,还有各种化学试剂特有的刺鼻气息。几把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扇叶划过空气发出“吱呀”的声响,却吹不散弥漫在空间里的那份混合了焦虑与期待的黏腻热度。
院长周明站在略显斑驳的绿色黑板前,指尖沾着的粉笔灰,悄悄落在了深色西装的袖口上,形成一小片白痕。
他目光扫过台下济济一堂的研究员,最后定格在前排那十张新面孔上。连续多日的熬夜,让他眼底布满细密的血丝,但此刻,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彻底压倒了疲惫。
“诸位,”他开口,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回荡,“过去的几周,我们经历了什么,大家都清楚。”
“索尼的专利大棒砸下来,不只是砸在荣耀电子上,更是砸在我们每一个人的饭碗上!”
台下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老员工们面色凝重,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还有人低头叹气,眼神里满是迷茫。
“但是!”周明猛地提高音量,手掌重重拍在讲台上,震得旁边的粉笔盒“啪嗒”跳了一下,粉笔头滚落一地。
“东兴还没倒!董事长更没有放弃我们!”
“他为我们请来了强援——十位从海外顶尖学府和企业归来的专家!”
“从今天起,他们将成为我们各项目组的核心力量,带领我们杀出一条血路!”
他侧身,开始逐一介绍。每念出一个名字,再报出那段金光闪闪的履历——麻省理工博士、西门子前高级工程师、宝洁质量体系构建者——台下就掀起一阵更大的波澜。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惊讶、怀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在各种眼神中交织。
对于这些大多本土毕业或从南洋归来的研究员而言,这些名字,就像教科书里的人物,突然走进了现实。
“李兰博士,将担任精细化工项目组首席科学家,负责我们即将启动的‘玉兰’系列护肤新品研发!”
“张建国工程师,全面负责现有生产线的自动化改造与优化!”
“王静仪女士,将为我们搭建起符合国际标准的质量管理体系!”
……
周明的介绍简短有力,被点到的专家们只是微微颔首,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礼貌。
这种冷静,与台下躁动的情绪形成了鲜明对比。
介绍完毕,周明没有留给众人更多消化震惊的时间,直接下达了死命令:“散会后,各项目组负责人立即与对应专家对接!”
“眼下我们没有时间慢慢磨合,我要的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老规矩,遇到问题,汇报;没有问题,就给我拿出成果!”
“尤其是‘玉兰’项目,七天,我只给七天时间,必须拿出能通过内部测试的稳定样品!”
“散会!”
人群如同炸开的锅,议论声瞬间放大。
老刘——精细化工组的组长,一位头发已花白的港大毕业生,搓着布满薄茧的手,略显局促地走到李兰面前。
“李博士,欢迎欢迎!咱们组……条件比较简陋,以后还请多指教。”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组员。本地仔阿强眼神发亮,死死盯着李兰,满是毫不掩饰的崇拜;而从新加坡回来的陈文辉,则双臂抱胸,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
李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淡淡的光。她的目光直接越过寒暄,落在老刘手中那叠文件上:“刘工,客套话以后再说。先把项目资料、设备清单和现有原料指标给我。”
她的直接让老刘一愣,连忙双手递上文件。
李兰接过,指尖飞快地翻动纸页,阅读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仿佛只是在浏览报纸标题。阿强看得目瞪口呆,陈文辉也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神里的审视更浓了。
“只有一台老式低速搅拌机?”李兰突然停下,抬眼问道,语气平淡无波。
“是……是的。”老刘点头,声音有些底气不足,“均质设备还在申购,暂时没到货。”
“原料纯度只有90%?”李兰的指尖点在某一行数据上,“这个杂质水平会严重影响产品稳定性和安全性,甚至可能引发用户过敏。”
老刘的额头瞬间渗出一层细汗,他抬手擦了擦,急忙解释:“李博士,进口的高纯度原料太贵了,而且货期要一个月,我们之前一直用的都是这个标准……”
李兰没再听他多说,合上文件,径直走向那台锈迹斑斑的搅拌机。她熟练地打开机器侧盖,手指探进去摸了摸温控探头,又转动了一下搅拌桨,感受着阻力。
“刘工,这台机器最高转速和温控精度怎么样?震动噪音多大?”
在得到详细参数后,她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唰唰”几笔,勾勒出一个简易的夹套水循环系统,还有搅拌桨稳定支架的示意图。线条流畅精准,没有一丝多余。
“加装这个,用恒温水浴锅控温,精度能提到正负0.5度。”
“加上支架,转速可以稳定在2800转,不会再震动移位。”
“下午我去找张工协调材料,你们先准备拆卸工具。”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笃定。
接着,她转向原料问题:“90%的原料,我们自行提纯。实验室层析柱和硅胶都有吧?”
“有!都有!”老刘连忙点头,眼睛亮了起来。
“陈工,”李兰看向陈文辉,“你和我一起搭层析系统,两天内,把关键原料纯度提到98%以上。”
她又对阿强吩咐:“这是支架图纸,你现在去找张建国工程师,请他指导制作,今天下午必须完成。记住,材料要用304不锈钢,厚度至少3毫米,不能偷工减料。”
“好嘞!李博士您放心!”阿强立刻应道,接过图纸就往外跑,脚步轻快得像是踩了弹簧。
陈文辉收起抱在胸前的手臂,没说话,只是默默跟上李兰走向药品柜的步伐。这个麻省博士,似乎和他想象中只会纸上谈兵的样子,不太一样。
类似的场景,在其他组同时上演。
张建国面对几台布满油污的老爷设备,没有半句抱怨。他只是围着机器转了两圈,时不时用扳手敲一敲机身,侧耳倾听声音,然后拿起笔,在纸上徒手绘出精密如印刷的改造图纸,连每个螺丝的型号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画完图纸,他卷起袖子,亲自上手拆卸安装,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工程师,反倒像个经验丰富的老技工。
王静仪则埋首于文件海洋,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条款不断刷新。她快速构建起一套庞杂而严谨的质量体系框架,从原料入库到成品出厂,每个环节都有明确的标准和记录要求,让习惯了粗放管理的老员工们头皮发麻。
周明穿梭在各个实验室之间,看着这些专家以一种近乎非人的效率和精准度推动着工作,心中最初的疑虑,逐渐被巨大的希望取代。
他亲眼见到李兰用一个巧妙的导流板,解决了困扰团队许久的乳液分层问题;看到张建国只用半天时间,就让一台濒临报废的注塑机重获新生,转速还提高了一倍。
效率,这就是顶尖人才带来的碾压式的效率!
七天期限转眼过去六天。
“玉兰”项目实验室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最后一批小样已经灌装完毕,即将进行最终的加速测试——在60c高温下放置48小时,模拟产品半年的存放情况。
李兰几乎寸步不离实验室,眼睛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
所有组员都自发留下加班。阿强跑前跑后,给仪器换水、记录数据,忙得满头大汗;陈文辉一丝不苟地调试检测设备,每一个数据都反复核对;老刘则紧张地搓着手,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当李兰将最后一批贴着编号的样品,小心翼翼地放入恒温培养箱,设定好苛刻的测试条件时,整个实验室鸦雀无声,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