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九月初的香港,秋老虎正烈。
午后的阳光像熔化的铁水,泼洒在维多利亚港的海面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连码头边的铁皮屋都被烤得发烫,空气里飘着咸腥与焦糊混合的味道,吸一口都觉得喉咙发紧,胸口发闷。
葵涌工业区,荣耀电子那栋崭新的五层大楼鹤立鸡群,米白色的外墙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这里是陈东商业帝国的核心技术支柱和最强劲的利润引擎,车间里机器轰鸣曾日夜不息,如今顶层董事长办公室内的空气,却冷得像浸在冰窖里,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冷气机在角落嗡嗡作响,机身外壳凝着细密的水珠,水珠顺着外壳滑落,滴在地板上悄无声息,那点微弱的声响,反倒更衬得房间里的绝望沉甸甸的,压得人抬不起头。
红木大班台正中央,一份盖着美国加州北部地区法院印章的诉讼函静静躺着,索尼的红色徽标像一簇烧红的烙铁,灼得人眼睛生疼。那是三天前通过香港邮政航空挂号寄来的,信封上还留着跨洋运输的褶皱,油墨都有些晕染,此刻却成了压垮荣耀电子的第一根稻草。
陈东没有坐,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集团旗下的货轮正冒着黑烟在码头装卸货物,起重机的钢铁臂膀在烈日下缓缓转动,吊臂上的钢丝绳泛着冷光——这些航运资产是他商业帝国的坚实根基,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核心业务陷入险境,连一丝援手都递不上。
他左手插在卡其布裤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右手攥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石面被掌心的汗浸得发亮,连纹路里都渗着湿气。这是去年生日母亲塞给他的,老人家不懂什么生意上的风浪,只说田黄能“镇宅安神”,可此刻细腻的石质触感,却压不住他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那颗沉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越收越紧。
要知道,除了荣耀电子,他还掌控着涵盖航运、实业、地产的大型集团,整个集团每月净利润高达800万港元——这在当时的香港,已是足以撼动行业的巨额数字,集团现金流极其充沛,根基稳如泰山。而荣耀电子作为集团的利润核心,如今的危机只关乎自身短期流动性,绝非帝国倾颓。他的焦虑,源于如何护住这颗最耀眼的明珠,护住那些跟着他打拼的员工,而非担忧整个商业版图崩塌。
办公室门被轻轻叩响,三次,不重,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原本就紧绷的神经更添了几分战栗。
法务部负责人刘律师抱着一摞厚厚的法律书籍和文件走进来,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他却顾不上推,镜片后的眼睛布满红血丝。白衬衫后背浸着一片汗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脊背,手指捏着一份判例复印件,指节泛白得几乎要折断,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翻到折角处:“董事长,美国科律律所的评估报告来了,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他把报告摊开在桌面上,纸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指尖在“专利权利要求书”几个字上反复摩挲,指甲都快蹭掉了,语气带着难掩的焦灼,声音都有些发颤:“索尼这篇权利要求写得太缜密了,几乎把所有晶体管收音机的中频放大电路都圈死了。你看这个加州法院的既往判例,对专利方的倾向性高达八成,我们一审败诉的概率……保守估计超过七成。”
刘律师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苦涩的唾沫,又拿起一份电报译文,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凑到陈东耳边,带着几分绝望的耳语:“西尔斯的法务部发来了电报,说如果法院下初步禁令,不仅终止合作,还要索赔渠道空置费和商誉损失——这个数字,刚好是荣耀电子今年全年的净利润。”
他不停地翻动着法律书籍,书页被指尖捻得哗哗作响,像是在宣泄内心的焦躁,嘴里喃喃自语:“要是能找到漏洞就好了……这个判例对我们不利,那个解释也偏向对方……” 焦虑全写在对条文的反复咀嚼里,连额角的汗珠滑到眼角都忘了擦。
陈东依旧没说话,只是握着印章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泛白。他走到桌前,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法律术语,耳边却响起了电报局发电报时的滴答声——在这个跨国沟通全靠电报和航空邮件的年代,每一次信息传递都要耗费时间,而时间,恰恰是荣耀电子最耗不起的。
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公关总监陈伯谦就一路小跑进来,作为东兴地产总经理暂时兼任公关,他此刻完全没了打理地产项目时的沉稳。手里攥着几份报纸,另一只手紧握着便携式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报着对荣耀电子不利的新闻评论,声音尖锐得让人烦躁。
“董事长,怡和系的报纸太过分了!”他把报纸狠狠拍在桌上,《南华早报》《星岛日报》的英文版面,用醒目的黑体字写着“香港厂商抄袭索尼技术,遭跨国诉讼”,配着荣耀电子工厂的照片,下面还标注着“廉价仿制品的末日”。
他猛地调大收音机音量,里面的评论员正言辞激烈地抹黑荣耀电子,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人,气得他“啪”地一声关掉开关:“现在全香港都在传我们是‘小偷厂商’,批发商纷纷打电话问能不能退货,仓库那边都快被问疯了。好在我们有《香江报》!”
陈伯谦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底气,脸上的焦灼淡了些:“经过您这一年的扶持,《香江报》早已是香港报业巨头,每日发行量高达六七万份,完全有实力跟怡和系正面抗衡。”
他来回踱着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记者会的初步措辞,嘴里反复念叨:“‘国际巨头利用专利壁垒打压新兴企业’这个点要突出,《香江报》的版面和发行量都够,再联动几家友好媒体,舆论很快就能反转……” 焦虑里多了几分掌控感。
“对了,汇丰的经理刚才打电话来,问我们要不要提前赎回贷款,显然是被舆论带了节奏!”他补充道,语气里满是不屑,又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刚说完,门又被推开,东兴研究院院长周明走了进来。他的白大褂上同样沾着松香和焊锡的黑点,但步伐却比其他人要沉稳许多。虽然眼球里也布满了血丝,透露着连日的劳累,但眼神深处却比刘律师和陈伯谦多了一丝属于技术专家的沉静和底气。这底气,源于他手下那支深不可测的“东兴研究院”核心团队——那十几位由陈东董事长亲自招募、技术水平高得惊人的专家。虽然他们的存在是公司的最高机密,周明也不清楚他们的全部底细,但与他们共事所见识到的能力,让他面对绝境时,总还保留着一分希望。
他手里拿着一卷技术图纸,走到桌前摊开,手指精准地点在索尼专利文件的关键节点上,语气凝重但条理清晰:“董事长,我和团队仔细分析了索尼的专利。坦白说,在现有的、公开的商业技术路径上,他们这个‘铁桶阵’做得几乎无懈可击,把我们熟知的所有常规中频放大电路设计都堵死了。”
他拿起笔,在图纸上画了一条辅助线,语气转为坚定:“但是,这不代表没有路走。我和研究院的几位核心骨干初步研判,有两条路可以尝试,但都有代价。”
“第一条路是‘绕’。我们可以尝试一种非常规的、性能会打些折扣的电路架构,大概率能避开索尼的专利网,让我们的基础款收音机先活下去。研究院那边已经有初步构想,如果全力攻关,一周内应该能拿出可用的应急方案。但代价是,产品性能,特别是音质和灵敏度,可能会暂时落后于索尼。”
“第二条路是‘破’。要彻底解决问题,就需要从更底层的原理上进行创新,设计出全新的架构。这需要时间,而且……”周明说到这里,眉头微皱,露出了当前形势下最现实的焦虑,“而且需要一些目前市场上难以快速获取的特殊元件和测试设备。虽然研究院有理论能力,但香港的元器件进口和高端设备采购周期太长,这才是眼下最大的瓶颈。我担心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时间!索尼会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
tx-2微型收音机的模型放在桌角,周明看着它,语气沉重:“我们现在缺的不是技术人才,而是快速将技术构想转化为实物的渠道和时间。索尼这一手,卡的不是我们的脑子,是我们的脖子!”
关键的一击,来自财务汇报。
进来的是陈东安插在财务部的“心腹”之一——名叫“陈明”的仿生人。他外表是三十出头的精干模样,穿着合体的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举止沉稳得体,眼神锐利却温和,完全符合顶尖会计师的气质。没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只当是董事长一手提拔的核心骨干,每次遇到棘手的财务问题,他总能给出最精准的解决方案。
他手持报表,脚步轻缓地走到桌前,语气平稳专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董事长,这是荣耀电子最新的现金流推演报告。”
他将报表放在桌上,手指清晰地点向关键数据,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受诉讼影响,有三项核心变动:第一,需立即预留200万美元诉讼保证金,本周内必须到账;第二,北美订单下滑导致下月预期现金流入减少30%,且部分老客户开始延迟付款;第三,最关键的是,日本核心元器件供应商在索尼施压下,突然要求将账期从90天改为预付货款,否则拒绝发货。”
“陈明”的语速不快,每一个数据都清晰有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荣耀电子的月度营收和利润规模巨大,但此次突发状况导致短期现金支出暴增而流入锐减。根据模型计算,荣耀电子自身的账面资金,在不借助集团支援的情况下,仅能维持正常运营约三个月。”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依旧平稳:“需明确说明,此次危机仅限于荣耀电子。集团整体,包括航运、地产等业务,现金流极其充沛,财务状况非常健康,完全有能力提供支援。”
这番精准且条理清晰的分析,让原本焦躁的众人都平静了几分。刘律师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周明也暂时从技术瓶颈的焦虑里抽离出来——有这样靠谱的财务分析,至少能清楚知道当下的处境和可动用的空间。没人觉得他“无情”,只觉得他的专业和镇定,是此刻最需要的定心丸。
话音刚落,周明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尖锐得刺耳,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他几乎是扑过去接起电话,听了没几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挂电话时,手都在微微发颤。
“董事长,坏消息……”周明的声音带着绝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日本三家主要的晶体管供应商,迫于索尼压力,已经正式通知暂停供货了。”
他顿了顿,喉咙滚动了几下,艰难地吐出后续:“我们的库存,只够维持半个月的生产。而且元器件靠散货码头人工装卸,就算现在找到替代供应商,从欧洲或美国运过来至少要两个月,路上的风险、装卸的耽误,根本等不起……”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诉讼、资金、舆论问题或许还能周旋,但断供意味着荣耀电子的生产线即将停摆——这家赚钱的核心企业,没了核心零件,就只能陷入瘫痪。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冷气机的嗡鸣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显得格外刺耳。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急促。刘律师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法律书籍的边角;陈伯谦停下了踱步,紧握着拳头,指节泛白;周明靠着桌子,眼神里满是对时间的焦灼;陈明依旧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却更反衬出局势的严峻。
所有人的目光,都绝望而又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投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