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香港,天像被泡在水里的棉絮,又湿又闷。铅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贴在港岛上空,连风都裹着股潮乎乎的霉味,吹在脸上黏得人难受。
疫病比这黏腻的天气来得更悄没声,顺着唐楼的窄巷、码头的海风,偷偷钻进了大街小巷。
最先出事的是跑马地的培正中学。清晨的晨读课,朗朗书声里突然砸进几声闷响——三个学生直挺挺倒在课桌上,额头烫得能烙饼,捂着胸口咳得缩成一团,脸憋得发紫。
没过半天,湾仔春园街的唐楼里就飘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像湿柴在灶膛里烧,“噼啪”一阵接一阵,夜里听着,比窗外的雨声还让人发毛。
《星岛日报》的社会版角落,挤了块指甲盖大的消息,印着“季节性时疫”几个小字,语气软得像没煮熟的粥。
可陈东捏着报纸,指尖拂过那行字,红笔圈出的墨迹还透着湿意——他早有准备,仓库里囤的板蓝根、金银花堆了半间屋,本以为能撑到月底,可今早各分号的急报传过来,才知道疫病蔓延的速度,比他预估的快了三倍。
时候到了,而且比预想中更急。
他转身走向墙角的黑檀木保险柜,钥匙插进锁孔,转起来“咔嗒咔嗒”响,沉得像要把空气都轧碎。
柜门打开,里面没码金银,没堆钞票,全是用牛皮纸裹得整整齐齐的册子,油墨味混着纸香飘出来。
最上面那本是深蓝色封面,白色字体印着《常见疾病诊疗手册》,边角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这是他照着系统给的《赤脚医生手册》改的,删了不合时宜的话,添了香港本地的病症,尤其是流感那几页,红笔标注得密密麻麻,连并发症的应对步骤都写得明明白白。
“阿明!”他喊来助理,把一叠手册推过去,纸页相撞发出“哗啦”声。
“现在就派人送!今天开门前,每间‘东兴堂’的坐堂医生都得拿到一本。跟他们说,这不是让他们看的书,是救命的方子!第47页的流感鉴别图、第89页的并发症处置,必须背下来,错一个步骤都不行!”
“知道了陈董!”阿明抱着手册,胳膊都被压得沉了沉,转身就往门外跑,脚步声在走廊里跑得飞快。
陈东随即抓起桌上的黑色电话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飞快摇通了华润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专线。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
“赵总,我是陈东。”
“陈生?这么早打电话,有事?”赵国栋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刚起床的沙哑,却立刻清醒了不少。
“是急事。时疫爆得太猛,我仓库里囤的板蓝根、金银花、黄芩,本来算着能撑到月底,结果今早半天就用了快一半!”陈东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些,每句话都裹着紧迫感。
“你那边不管是现货,还是能调的货,但凡能清热解表、化痰止咳的药材,有多少我要多少。今天下午三点前,必须送到我各处分号——晚一步,分号的药柜就要空了!”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能听见赵国栋翻库存账本的“哗啦”声,还有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
“陈生,你这量太急了!我仓里的现货全给你,也就够你撑两天。现在全香港的药行都在抢货,我得立刻联系广州的库房,走最快的水路运过来,路上至少要一天!”
“现货先全发来,不够的让广州那边加急!运费我给双倍,只要能让药材尽快到,其他都好说。”陈东顿了顿,声音沉了些。
“赵总,这不是做生意,是救人。药材早到一个钟头,分号就能多接诊几个病人,少一个人遭罪。”
“……好!我现在就去安排!现货让车队马上送,广州那边我亲自打电话催!”赵国栋的声音也硬了起来,挂电话前还加了句,“你放心,绝不会误事!”
同一时间,元朗工业区的仓库早闹成了一片。巨大的铁门被拉开,“吱呀”声能传出去半条街。
里面一半堆着像小山似的白药盒,“金刚烷胺”四个黑字在昏暗的仓库里格外亮;另一半的麻包袋已经空了大半,剩下的板蓝根、金银花散着苦香,混着金刚烷胺的涩味,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工人们赤着胳膊,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把药盒和仅剩的药材往卡车上搬,动作快得像抢火——谁都知道,这些东西早一分钟送到分号,就能多帮一个人。
铜锣湾的“东兴堂”分号里,年轻的张医生正把铜名牌别在白大褂上,冰凉的金属贴在胸前。
护士们拿着抹布,把候诊区的长椅擦得能照见人,诊疗手册一本本放在诊室桌上,可药柜里的板蓝根已经只剩小半罐,金银花的袋子也见了底。
“李姐!”张医生喊住护士长,“把手册第47页的流程图多印几份,贴在分诊台,让所有人都先看会!另外,跟后面排队的街坊说,中药暂时限量,优先给老人和孩子用!”
第一个来的是个母亲,怀里抱着孩子,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咳得身子直抖。
张医生翻开手册,手指指着流程图,一句句问:“烧了几天了?咳嗽有没有痰?喘不喘?”边问边在病历本上写。
写完就开了金刚烷胺,又从仅剩的板蓝根里舀了两勺,用纸袋包好递过去:“按时吃,多喂点水,三天后来复查,要是咳得更厉害,马上来!”
消息比风传得还快。不到中午,诊所外就排起了长队,从门口绕到了街角。
护士们拿着手册复印件,在队伍里来回走,手里的体温计挨个人递:“发热超过三天的往左边站!咳嗽带血的先过来!”声音喊得有点哑,却没一个人停下——大家都知道,这里还有药,还有能看病的医生。
旺角分号的王医生忙得连口水都没喝,趁间隙给总部打电话,声音喘得厉害:“陈董,金银花已经没了!板蓝根也只剩最后两罐,后面还有二十多个病人等着!”
电话那头,陈东正站在香港地图前,上面插满了红的、蓝的标记,红的是药材告急的分号,蓝的是还有库存的。
“你别急,华润的现货中午就到,先让护士跟街坊说清楚,再等等!北角分号还有点板蓝根,我让他们先匀一半给你,半个钟头内送到!”
傍晚的时候,各分号的报表陆续送到陈东桌上。纸上的数字写得歪歪扭扭,却看得人心里发紧:一天接诊了三千多人,用了五十万片金刚烷胺,早上囤的中药几乎见了底,但华润的两批药材及时补上,患者的满意度栏里,画的全是勾。
陈东走到窗前,外面的霓虹亮了,昏黄的灯照着街上的人,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却没了往日的慌。
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开头。拿起国际长途的听筒,他拨通了南洋的号码——那里的天,恐怕也快阴了,而他得提前把药材和手册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