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五月二十日,香港中环的海风裹着咸湿潮气,漫过德辅道中鳞次栉比的商行招牌。怡和洋行那栋花岗岩大楼立在街心,墙面被岁月蚀出浅痕,却像尊沉默的巨兽,透着老牌英资洋行特有的压迫感。三辆黑色奔驰轿车缓缓停在楼下,陈东坐在中间车的后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西装内袋里的专利证书副本——封皮边角已被体温焐得发软。
“怡和、太古、会德丰……”陈东望着窗外闪过的洋行标识,在心里默念。这三家盘踞香港数十年的英资巨头,靠鸦片、航运、垄断贸易起家,如今根系早已扎进香港经济的每一寸土壤。他今天来,不只是谈塑料花采购,更是要在这些“洋行之王”面前,站稳华人实业家的脚跟。
怡和顶层办公室内,雪茄烟雾在空气中织成淡蓝的网。约翰·凯瑟克倚在真皮沙发上,珍珠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乔治·沃伦指尖夹着雪茄,烟灰簌簌落在陈东的工厂调研报告上;詹姆斯·托马斯则反复翻着那份塑料花样品检测报告,纸张摩擦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1957年初才在元朗开小厂,现在月营收破百万?”沃伦吐出个烟圈,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便利贴刚敲开西尔斯的门,又搞出塑料花——这速度,比我们吞并船运公司还快。”
托马斯把报告推到两人面前,指着其中一页:“你们看这工艺,花瓣厚度0.07毫米,还能抗紫外线老化。上周让实验室仿做,要么花瓣脆裂,要么晒三天就褪色,根本达不到他这水准。”
凯瑟克终于起身,走到窗前俯视楼下的奔驰车队,声音沉得像花岗岩墙面:“他的软肋不在工艺,在渠道。西尔斯是他最大的靠山,今天谈判,一要把塑料花单价压到1.8港元,二要摸清他和西尔斯的合作到底有多深——要是能掐住他的欧美渠道,这小子翻不了天。”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明白这场谈判的分量——拿下低价货源只是表面,真正的目标,是扼制这个突然冒头的华人对手。
下午两点整,陈东带着刘律师、助理阿明走进会议室。八名黑色中山装保镖在大厦门口立定,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像敲在洋行方心上的鼓点。凯瑟克没提采购的事,反而端起咖啡杯,语气刻意放得随意:“陈先生的工厂在元朗?听说那边在修新公路?”
“是的,下月就能通货车。”陈东从容落座,指尖轻轻碰了碰桌上的样品箱,“原料从九龙运过去,能省半小时——毕竟给西尔斯发便利贴订单,耽误一天就要付滞纳金。”
他刻意把“西尔斯”三个字说得轻,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沃伦立刻接话,雪茄在指间转了圈:“元朗的水质怎么样?塑料花生产要净水吧?你之前给西尔斯寄样时,报告里提过水质影响工艺,现在解决了?”
“加装了三菱进口的水处理系统。”陈东说着,让阿明打开样品箱。黑色丝绒衬底上,十来支塑料花整齐排列,最前头那枝珠光牡丹,花瓣边缘泛着浅粉,在灯光下竟像沾了露水。“给西尔斯的样品,要过他们的十二项检测,从耐温到褪色率,半点马虎不得。”
这话看似在答水质问题,实则在亮底牌——他有西尔斯的严苛标准背书,不是随便能压价的小厂。凯瑟克三人眼神微变,却没再追问,只是让秘书端上茶,继续这场“无关紧要”的寒暄。
一刻钟后,凯瑟克终于推过那份烫金封面的采购意向书,封面上“一百万枝”的数字格外刺眼:“我们三家联合采购,单价1.8港元——考虑到香港货现在才1.1港元,这个价很有诚意。”
刘律师先皱了眉,往前凑了凑:“凯瑟克先生,香港货的褪色率高达30%,我们的塑料花经过千小时紫外线测试,耐候性能达五年,单是三菱医用级原料,成本就比香港高0.2港元。1.8港元,连成本都不够。”
“做生意看市场,不是看成本。”凯瑟克瞥了刘律师一眼,语气带着轻蔑,“东南亚六成市场都是香港货,我们肯给1.8港元,是看你能通过西尔斯的质检——不然你以为,凭什么让我们这些老牌洋行跟你合作?”
陈东没动怒,反而拿起那支珠光牡丹,递到凯瑟克面前:“您摸摸这花瓣,我们的高分子材料有专利,仿货做不出这绒毛感。而且上个月西尔斯采购经理跟我通话,说要是产能够,想直接从东兴采购塑料花,绕开中间商。”
他让阿明递上通话记录副本,纸上清晰写着“西尔斯拟订购三十万枝,愿等三个月产能”。这个是他专门找西尔斯帮忙配合的,就是为了现在可以抬价。沃伦赶紧拿过去看,手指划过“西尔斯”的落款,脸色沉了沉:“要是他们直接合作,我们在欧洲的客户的百货店会丢客户的。”
托马斯也拉了拉凯瑟克的衣袖:“1.8港元确实太低了,他有西尔斯兜底,就算不跟我们合作也有退路。”
凯瑟克捏着雪茄的手指紧了紧,沉默片刻后松了口:“最多2港元,这是底线。一百万枝,预付款30%——再高,我们不如去跟香港本地厂商谈。”
“2.5港元,三十五万枝。”陈东把专利证书复印件推过去,红色印章在灯光下格外醒目,“我这专利在欧美、东南亚都注册了,您要是找香港本地货仿造,刘律师随时能提起诉讼。而且我们要优先保障西尔斯的便利贴订单,产能有限,三十五万枝已是极限。”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硬气:“您要是觉得贵,大可以等——但西尔斯的订单不等人,等我产能跟上,恐怕就轮不到怡和、太古、会德丰来谈了。”
凯瑟克盯着专利证书,又看了看沃伦和托马斯焦急的眼神,终于意识到——这个年轻的华人,不是他们能随便拿捏的。会议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在一秒一秒地敲着。